第39章 拋錨

沈承安年少時與長年累月泡在酒精裏的父親住在一起,他的父親一旦醉倒就不分晝夜,他們平日連春節都不怎麽過,更別提聖誕節。等到他被瑪利亞接走後,他的聖誕節活動就變成了每年一度的家庭聚會。

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沈承安都要被瑪利亞帶去與並不熟悉的各類親戚、朋友吃飯。

他很討厭這樣的聚會。

但那時他還受瑪利亞掌控,在她的壓迫下,他不能不出席,且不敢有任何怨言。

桑切斯是虔誠的天主教家庭,他們要做彌撒,去禱告沈承安並不太懂的上帝,還要聚餐,與那些看不上沈承安的血統、覬覦桑切斯家族遺產的外支親戚、股東們一起。

縱然瑪利亞的父母極度保守,並不大願意將家產繼承給身為女性的瑪利亞,她仍能夠裝作毫不在意,甚至為了討好父母以讓位給自己的兒子,便將沈承安的姓也更改為桑切斯,把所有輕視沈承安血統的言論都笑盈盈地收納於心底。

沈承安小時候在中國被看做綠眼睛的怪物,到了國外亦是難以避免,那樣中洋混雜的外貌,為他帶來了無數異樣的目光。拋去極端種族組織,大多數成年人不會在他面前說出“雜種”這樣的詞匯,但他在學校與社區中往往都形單影只——他的長相在白人圈子裏已是異類,而在亞裔圈子裏,就總被當做是白人。

沈承安最初到這兒時英語並不好,他被夾在完全陌生的人與環境中,陌生的語言在他耳邊環繞,等他終於能聽懂一些英語的時候,才終於明白那些他並不熟悉的白人親戚對著他在說些什麽——對他外貌與出身的誇誇其談。

這些人甚至連中國日本都分不清,卻能一次又一次地做出沈承安並不喜歡的亞裔笑話與羞辱性動作,還甚至大言不慚地說出來諸如“你不是亞洲人,你可以被當做是白人”的一類話,言語間充斥了對他血統承認的恩賜,就仿佛白人的血統就高人一等似的。

後來他回國工作,瑪利亞不再強求他必須在聖誕節與大洋彼岸的“家人”團聚,他大多時間都一個人獨處,消磨時光。

這是沈承安第一次在聖誕節去墓地,當時的盛霜序還只是個窮學生,四處借錢才勉強把妹妹安置到了這個城市最便宜的陵園,因而距離城區的路程非常遙遠。

沈承安不大想讓瑪利亞知道自己的動向,盡管對於沈承安而言,叫她知道也沒什麽所謂的,他還是自己開車帶著盛霜序前去。

B市身為整個國家的金融交匯點,城區遍布高樓大廈,繁華而奢靡,郊區反而有了幾分小鎮的模樣,人少,樓矮,馬路也寬敞,看著十分敞亮。

再往山上開的時候,馬路周圍都是自然生長的樹林,一望看不見林深的盡頭,前幾天下過雪,整個世界都白茫茫一片。

沈承安一路上都沒和盛霜序說話,他們之間也沒什麽好說的,仿佛他們之間一旦缺少了韶清,缺少了沈承安的恨,就再沒什麽好說的話似的。

論復仇而言,沈承安已害得盛霜序妻離子散,他已經達到了最初的目的,盡管看盛霜序受盡屈辱的快樂並沒有他所想象的那樣強烈,甚至他都有點提不起興致來。只是現在他需要緩一緩,梳理一下自己與盛霜序的關系。

此時的盛霜序有點暈車,他在副駕上縮成一團,額頭貼緊了冰涼的車窗,隨著車子的行駛,直震得他骨頭微微發麻。

他看著窗外的雪景發呆,馬路上的雪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但還有一些來不及清理的雪塊,都已被軋成臟汙的冰,黏在柏油的路面上,車輛駛過時留下好幾道濕黏黏的泥濘車轍印。

與之相比的是林間的雪,松軟潔白,盛霜序一刹那感覺,求生不能,只能泥濘的、在車輪下攀附的泥雪就是他自己。

忽地,一片雪花粘在了車窗上,更多的雪花覆蓋在了上面,模糊了盛霜序望向窗外的視線。

下雪了。

盛霜序被突然而至的雪花引住了視線,身為土生土長的B市人,他每年都能看到雪,但每次下雪對他來說都是新奇的,盛霜序一時間忘記自己身邊坐著的是沈承安,下意識脫口而出:“你看,下雪了!”

盛霜序剛說完,才意識到尷尬。

沈承安沒說話,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

就這一會兒的時間,汽車的前蓋突然發出“砰”地一聲悶響,沈承安反應極快,他猛地踩住了刹車,二人受慣力影響頭直往前栽,身體被安全帶牢牢地綁在了座椅上。

汽車在路中央拋錨,車前蓋發出燒焦的糊味,不住地發出震震的嗡鳴聲。

沈承安這時候不好再發動車子往路邊移,他將車子徹底熄火,幸好地方足夠偏僻,此時幾乎沒什麽往來車輛,即使車子拋錨,也不大影響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