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換上謙恭的神情,她上前迎接官家,微微一低頭間,有屬於美人當有的風韻。

官家輕笑,“今日我來得好像早了些,學裏貴女們還沒有走,只好在車內略等了片刻。”

肅柔擡眼望了官家一眼,果真七月的天氣悶熱得厲害,即便車中有冰鑒,也阻隔不了那蓬熱氣。她和聲道:“那官家快請屋內納涼吧,我這裏正好備了涼水綠豆,這就讓人給官家上一盞,去去暑氣。”

官家頷首,但心下也有些奇怪,今日的她好像與平時不太一樣。倒不是言行上的變化,是那種周身散發出來的一種松散氣韻,再也不是以前誠惶誠恐緊繃著,不敢隨意說話,連邁步都透著小心了。

她退到一旁,擡手比了比,袖籠在晚風下輕輕飄揚,淺淡的藕荷色像一縷幽夢,化成弦絲,張狂地遊進了人心裏。

官家息下傘,邁上台階後仔細靠在門邊上,舉步進了廳堂,南北有風往來,伴著搖曳半垂的竹簾,很有一種清幽舒爽的意境。

轉過身,隨意在圈椅裏坐了下來,他問:“介然這兩日來過麽?”

肅柔道:“前日來過,因杭太傅家設了家宴請我們,他來等我下學,一同過太傅府上去。”說話間女使端了荷葉盞進來,恭敬地呈到她面前,她接過托盤放在桌上,取銀匙舀了官家盞中的涼水自己吃了,復又重新放進一柄木匙,將盞放在官家面前。

這是禁中的規矩,上用的飲食,不是隨便端了碗就能入口的,須得有專人驗過,以防有不臣之心者往盞中下毒。官家這回沒有近身的人在邊上侍奉,那麽差事就落到了肅柔身上,到底這涼水綠豆是她這裏預備的,要是有個閃失,自己也吃罪不起。

官家看著她細心布置,果然在禁中多年,一舉一動都很熨帖。出來這半日,確實也有些渴了,便取了木匙飲上一口,涼水清甜,綠豆的豆殼早就剔除了,也燉得綿軟適口,由衷贊嘆了一句:“張娘子的廚藝精湛,底下人也不含糊,這涼水做得很不錯。”

肅柔微微躊躇了下,不知官家怎麽知道她會廚藝,不過轉念想想,先前教貴女們做過瓠瓜,想必是有炊具落了官家的眼吧,因此並沒有在意,只道:“官家謬贊了,不過是民間尋常的小食,不能與禁中相比。”言罷退後兩步,在他座前的席墊上跪了下來,泥首道,“妾承官家賞賜,心中惴惴,妾未有寸功,怎敢領受官家這樣的厚愛。”

官家見她忽然行此大禮,起先有些莫名,待她說完才想起自己之前差人送了一只香爐給她,遂笑道:“起來吧,我也是前幾日偶然得來的,想著你教授學生時一定用得上,就命人給你送來了。”頓了頓問,“你用過了麽?”

肅柔搖頭,“官家賞賜的物件,和平常的爐子不一樣,我讓人妥善收起來了,不敢拿來隨意用。”

官家覺得大可不必,“那種東西本就是日常用的,收起來倒失去它存在的意義了。”復又笑道,“這香爐前朝大學士劉之衡用過,據說一次上武夷山遇見一位隱士,結交之後隱士相贈的,說此物殊勝玄妙,能令香氣盤桓,三日不散。”

肅柔聽了,知道官家是有意讓她用上一用了,於是轉身吩咐邊上侍立的雀藍將香爐取來,自己預備了焚香用的器具,欠身道:“我這裏有一味荀令十裏香,官家若是好奇,就焚香試上一試吧!”

官家說好,年輕帝王身上有沉穩之風,雖令人有壓迫感,但不見尖利的鋒棱,反倒有種澹寧的氣度。轉頭看女使捧著香爐進來,端端放在長案上,那個秀麗的人在桌後坐定,往爐裏倒了香灰,取銅箸疏灰,然後開了炭穴,往灰中埋入了香炭。

有時候品香不單是品香料本身,更是品這個設香局的人,品她臉上神情、品那一舉手一轉腕的過程。人的心境很玄妙,她在禁中十年,他是在她調到延嘉閣後才發現她的,短短三個月,偶然相見,起初並未非卿不可,但到現在,她與赫連頌定親,他才覺得自己好像與珍寶失之交臂,再也找不回來了。

隴右很重要,國家安定對於一個成熟的帝王來說,也很重要,所以他應當看好這門親事,至少成全赫連是做了個順水人情,能夠令將來的武康王和隴右愈發對朝廷忠心,於長遠來說是利在千秋的一步棋。

然而,人就是這樣得隴望蜀,別人的東西總是具有莫名的吸引力,常在徹底失去後才猛然驚覺,自己原來錯過了最美的風景。待回過神來,就開始心心念念,愈發懊惱,然後控制不住地想往這裏跑,其實明明已經不需要了。

微微晃了晃神,他重新集中了注意力,看她不急不躁地壓香灰、開火窗。起身踱步到跟前,見香盒中放著各色的隔火片,沉吟道:“之前看了本雜書,上面說雲母或玉片雖美,但不及京師燒破的砂鍋底,打磨的時候略厚半分,隔火焚香絕妙,也不知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