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朋友

雨水不斷掃在玻璃上,窸窸窣窣,天地一片混沌。

夏炎去廚房拿了只水果筐出來,把地上的山楂一捧一捧地拾起來。他舉著燈,繞著不大的客廳走了一圈,撿起遺落在角落的山楂,然後端著一整盆拿去洗。

這個季節正是山楂成熟的時候,每一只都十分飽滿,呈現出一種深沉的紅色。他出神地一顆一顆搓洗,然後咬在嘴裏一顆。

意料之中的酸味在味蕾上炸開,夏炎被酸的脊背一挺,忍住沒有吐出來,緩慢地咀嚼著。

吃完七八顆,一整筐山楂總算洗好了,電路也恢復正常。

他抓了一把山楂拿在手裏,剩下的送進冰箱,然後重新走回客廳,把窗戶推開一條縫,讓風雨灌進來,填補室內的寂靜,以及他不太願意回憶的,出現裂痕的記憶。

他跳脫著想了不少事,幸運地繞過十年前山楂樹下的親吻畫面,最終落到陸周瑜下午說的那句“朋友”上。

平心而論,他們的確友好相處過一段日子,具體來說有一整個月。

那是夏炎高二那年的暑假,最炎熱的八月份。

月初,他向學校申請從理科生轉為美術生後,一個人背著新買的畫具,輾轉多時,才抵達那座中部城市遠郊的半山腰。在號稱全國錄取率最高的美術集訓畫室門口,第一次見到陸周瑜。

因長途跋涉加上暈車症狀,抵達畫室時體力透支,為防止不太體面地吐在畫室裏,他停在門口,用手撐著膝蓋,彎下腰喘息。

室內微弱的冷氣吹過來,感覺好上一些,但視線仍然模糊不清。

呼吸稍微平復之後,正準備起身,一道影子從身後壓過來,一寸一寸把他全部籠罩。

站定之後,影子說:“讓開。”

三四十度的天氣,呼吸間的氣體都是潮熱的,這道聲音卻出奇平淡,咬字清晰,毫不黏連。

盡管如此,那股壓迫感和身體傳出的熱意仍然不容忽視,剛平息下去的反胃感猛地又竄上來,甚至沿著喉管直沖大腦。

夏炎眼冒金星,身體一晃向右栽去,倒在銹跡斑斑的鐵門框上,頓時叮咣一陣響。

撞得渾身上下都在冒火,但到底是自己擋路理虧,他穩住身體,友好地把釘在原地的腳挪開,意思是讓對方先過。

頓了幾秒,視線裏那兩條長且直的腿才有所動作,大步一跨走進畫室。

夏炎盯著他的步伐,不疾不徐,黑色直筒褲下那一節腳踝十分幹凈利索,下面是雙限量款運動板鞋,鞋幫和斑駁的地面形成鮮明對比,白得發亮。

早知道剛剛就吐在你鞋上!夏炎狠狠地想,手掌撐著門框慢慢站直。

隨即,那雙鞋的主人又折返過來,停在一步開外的地方。

以為他又要出去,夏炎有些不耐煩地擡頭,腦供血不足,眼前一白。

那人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力氣很大,避免他向後栽倒,語氣裏帶著一點善意的笑。

“不舒服要說啊。”

夏炎眨眨眼,再睜開時,視線裏只有一張極近的臉。

因為正對室外光的緣故,瞳孔被映成很淺的琥珀色,莫名讓他出了一會神,想起上山途中經過的那條河流上的波光。

他怔了幾秒,才把眼前的熱心同學和剛剛毫不留情越過他進門的背影重疊在一起。

手腕在對方手心擰動兩下,脫離出來,“謝了,我沒事。”

“真沒事兒嗎,山上沒有醫院,中暑的話比較麻煩。”

“沒事,”夏炎重復一遍,“就是有點熱。”

“那好。”

對方也不再堅持,又盯著他看了幾秒,確認無恙後轉身走進畫室。

夏炎對陸周瑜的第一印象著實算不上好,覺得他明明不是友好的人,又對自己裝出友好的樣子。

所以當在寢室又一次見到陸周瑜時,自己也以不友好的姿態還擊了。

因為擅自轉專業的緣故,夏炎在前往畫室前被學校老師輪番談話,錯過畫室開課時間兩天。

因此他失去了挑選宿舍的資格,只能被發配到唯一一間余有空床位的206室。

按照指示找到宿舍,門沒有鎖,半掩著,推開進去,意料之中的舊,和整幢畫室樓的格調出奇一致,很像常在影視劇裏見到的景象。

房間很空,很大,只有一架掉漆的鐵制上下床,烤漆紅木衣櫃,和一張配套的桌子。綠色的墻裙已經斑駁,可見年頭不小,但是十分整潔,甚至有獨立的衛生間。

臨近傍晚,太陽很低,透過窗外的樹灑進來點點光斑。

夏炎走進去,覺得走進了一張老照片。

那架上下床鋪著同樣款式的藍色格子床品,下面那張床雖然被子疊得整齊,但仍然能看出一些生活痕跡。

夏炎想了想,把手裏領來的毛巾被子一齊扔到上鋪,然後去衛生間洗了把臉。

出來時,正好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想必是室友,他把手上的水蹭在衣服下擺,伸手去擰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