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色

今夜的風雨格外磅礴,每一粒空氣都是潮濕的,仿若隨手一抓便是一把水。

樓道口那棵桂花樹開得正好,一夜過去恐怕花就要落盡了。夏炎不禁有些可惜,今天上樓的時候應該駐足多聞一會兒的。

困意消散,夏炎坐在床邊想了一陣子,最終仍決定用電影來消磨時光。

隨手點開一部片單,他在心裏隨機生成一個數字,十七,然後劃到第十七條推薦,是一部剛下映不久的爆米花電影。

快節奏的片頭曲中,他分神地回想自己的職業生涯。昨天的飯局上,還認為自己對藝術事業仍保留熱愛,並能為其奮鬥終生。

此刻卻在認真考慮是否需要停滯一段時間。

因為這份職業把夏炎從一個粗枝大葉的少年,硬生生磨成了被迫細膩的藝術人。

影片開始的第十三分鐘,他仍然不能從回憶中脫身。

一時間,他覺得被藏匿起來的,那些以為不值一提的回憶的須根,統統變成了敏感的神經末梢,稍一抖動,全身的中樞神經都隨之驚醒。

第十八分鐘,他關掉不知所雲的電影,認命地被迫記起那場吻發生的始末。

如果姑且把那個吻當做一場意外,則意外發生於十年前,美術集訓結束的倒數第二天。

意外發生的原因是由於陸周瑜對天氣的失誤預判。

八月底,集訓課程的最後,便只剩下風景寫生。

不幸的是連續一周的持續降雨,大家不得不被困在畫室樓裏,禁止外出。

倒數第三天,降雨總算停下,天氣陰沉沉的,但所有人都忍不住背著畫板跑到山裏。

那時,集訓課程過去將近一個月,夏炎和陸周瑜已經進階為能共享一副耳機的關系,陸周瑜平時逃課也會友好地帶他一起。

因此陸周瑜不顧老師叮囑,要往荒蕪的山頂上去時,夏炎及時跟上了他。

“老王說今晚還有雨,只讓在附近畫,上山太危險了。”夏炎說。

“不會下了,沒有雨味兒了。”陸周瑜說。

夏炎不清楚雨味兒是什麽,但是陸周瑜的確擁有這項技能,他成功預測過山裏的數十次降雨。

他的話讓夏炎說服了自己,也跟著一起往山上走。

山頂的風景不算好。

中原地區的山,沒有北方山脈的巍峨險峻,也不似南方山脈的蔥郁秀麗。

而是平淡的,連綿的,植被遮蓋不住裸露在外的土塊與石頭,所以顯得灰撲撲。

不過視角不錯,正對後山的一片山楂樹林,一眼望去全是山楂樹,累累的紅果稍作點綴,顯得生機了幾分。

陸周瑜唯一一次的失敗的天氣預測,發生在那天下午。

正畫著,突逢瓢潑大雨。

他們為了避雨鉆進山頂一戶廢棄人家裏,相互依偎著挨過一夜。

那是夏炎覺得人生中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夜。

強降雨一直持續到次日下午,兩人狼狽地攙扶著回到半山腰的畫室。

回到宿舍後,夏炎便發起低燒,他堅持不提前結束集訓,只吃了一些退燒藥,就懨懨地躺在床上等待退燒。

因為渾身無力,他被陸周瑜允許暫時躺在下鋪休息。

陸周瑜則因為違反老師的規定,被叫去辦公室受訓了。

這不是夏炎第一次睡他的床。

實際上,近兩周他每晚都會在陸周瑜的床上逗留。

因為陸周瑜有一只存滿電影的m4,他們熟悉起來之後,陸周瑜開始願意分給他一只耳機,睡前他們就擠在寬度不足一米的床上,一同看電影。

可惜那時夏炎還不是藝術細胞富足的人,他欣賞不來陸周瑜喜歡的,那些冗長優美的文藝片,因此常常看到一半就睡著,然後被踹下床。

僅有的幾次堅持到最後的片子,也都是以悲劇收場。

傍晚時,陸周瑜仍然沒有回來,夏炎撐不住睡了會兒,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見細微的水流聲。

他睜開眼,發現窗外天已經黑了,起身的時候正好看到陸周瑜從廁所裏推門出來,裸著上半身,額前還掛著水珠。

似乎是沒料到他醒了過來,陸周瑜拿著毛巾的手一頓,對他打了聲關切的招呼:“還燒著嗎?”

他邊說邊走到衣櫃前,弓著腰翻找。

夏炎還處在半夢半醒之間,目光呆滯地追隨他的行動軌跡,直到看到他明晃晃的,裸露在外的腰方肌,眼皮抖了抖,徹底清醒過來。

“不燒了。”他擡手探了探額頭。

分神間,陸周瑜已經套上T恤,又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上了年頭的窗軸擠出綿長的一聲。

受不了那聲音似的,他只推到一半,把胳膊探出去,從窗外的樹上揪下一串山楂,拿去洗了洗,然後一顆一顆地吃。

夏炎覺得精神有些混沌,向他要來一顆放入嘴中提神。

兩個人各自靜了一會兒,陸周瑜走到桌子前把散亂的畫具收好,忽然問:“吃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