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無情亦有情(二)

“……我?我怎麽會難過?”石頭揉鼻子的動作一頓,愣了愣,繼而強笑道,“我只是奇怪,這孽煞到底是什麽?”

燕赤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孽煞便是罪咎。”

“誰判的罪?誰判的罰?你麽?”石頭看著他,這回沒有避開他的視線,而是鼓起勇氣正對著他的眼睛,動作做的有些誇張,腮幫子鼓鼓的,瞧著有些孩氣。

“無人定罪,也無人判罰。”燕赤城卻沒笑,只移開目光,緩緩道,“余素清幼年喪清貧,與母親相依為命,發跡時母親早亡,欲養而不待,他做了武陵掌門後衣錦還鄉,在余家村施道法降雨,救一村村民於饑荒,號召諸弟子施飯食,行醫道,臨走留下草藥棉帛無數。不料一行人走後數日,余家村因賊人生妒而招致匪患,一夜之間被山賊滅了全村,只留兩個幼童,饑寒交加,憑記憶掘出余素清母親屍骨,靠著陪葬物過了冬。余素清聞訊匆匆趕回之時,便正巧瞧見這一幕。”

他語氣淡淡,提及余素清生平時,聲音平板得像在背書,叫人生不出多少同情。

石頭摸著下巴奇道:“你都看在眼裏?”

燕赤城搖頭:“我並未注意,卻也自然能知道。”

“這便是余素清的罪咎?”石頭仍是不解,“他害了余家村人命,所以天道要責罰他?說不通嘛,每年窮困之人餓死無數,何時見到天道出來打抱不平過?江洋大盜山賊悍匪殺人無數,又何時見過天雷去劈他們?”

“卻是不同。”燕赤城垂目看著自己的手,攏了攏五指,低聲道,“天地鴻蒙間,萬物生長,春生秋殺,強食弱肉,素來無人問糾,也無所謂善惡。直至世人開了靈智,天庭才有了天條,凡間才有了律法,鬼道也有了所謂的靈君十誡,有了對錯,亦有了罪責。”

石頭怔怔聽著,他也順著目光去看燕赤城的手,看著看著,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又很快縮了回來。

燕赤城也沒如往常那樣捉住他,只徐徐道:“凡人如草木,朝生暮死,夙興夜寐,要想再往上走一步,脫凡胎、鑄仙骨而登仙,便得超然物外,將自己所踐之道錘煉至爐火純青,不再需要假借任何事物,心無所依便可長明,肉無所依便可長生。”

“這樣一來,天條、律法、十誡,豈不是更約束不了你們了?”石頭笑道,“那即便作惡,又有甚麽關系?”

“無論是天道律法還是十誡,都是人定的,換言之,是心定的。”燕仙君並未因“作惡”兩字對他冷眼,目光又柔又沉地落在他發頂,溫聲糾正道,“它們約束不了你我,自也約束不了余素清,約束余素清的是他自己的心,他心中將一件物事判為於己道有罪,身上便染了孽,將一件物事判為於己道有死罪,身上便染了煞。孽煞沉積,終有一日,氣崩力殂,降罪於身,原本的道,便再不許他走了。”

“走不了了,卻又如何?”石頭追問道,輕輕搓了搓兩臂的雞皮疙瘩,故意做了個輕松的表情,“去走別的道便不成麽?”

“走不了了,便該回到原本的地方去。”燕赤城拉過他的手,一點點將他帶離水潭,他總是滯後一步,燕赤城便停下來等他,直到他磨磨唧唧往前挪了,才邁第二步,再停下來等他,“凡人化為枯骨,桃花零落成泥,金玉仍是錢幣,石頭變回石頭……一切變回原本的樣子。”

自天劫後,連著幾日石頭的情緒都不太高,點心和鮮魚都不愛吃了。

水娘瞅出不對勁來,找到燕赤城,勸他哄兩句。

燕赤城卻只是搖了搖頭,道:“不是我能勸的事。”

水娘無奈,只好自己想點笨辦法去逗石頭開心,他手腳不利索,一不小心搞了石頭一身水。

石頭憋著嘴坐在草坪上換衣服,腰帶系著系著忽然松了手,愣愣地問:“水娘,你說,燕赤城這樣的人,會染上孽煞麽?”

水娘一怔,繼而眉開眼笑:“你啊是在擔心主人?你勿用擔心……”

“我不是擔心他。”石頭低著頭,瞅著手裏的冰絲腰帶,絲綢軟滑,他一抓便從手裏滑下去,“余素清有煞,便挨雷劫來祛,燕赤城若有煞,也該挨雷劫來祛,我余素清都不擔心,又怎麽會擔心他?”

水娘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他愣神許久,才小心翼翼地道:“那你為何這般問我?”

“我也不知道。”石頭小聲道,“就是想問問,不問我渾身不舒服。你說燕赤城不會染煞,是真的麽?”

水娘支吾道:“確是如此吧,主人師門……似乎都是這樣的。”

“他還有師門?”石頭驚道,“那會是什麽樣子?”

“我勿曉得的!”水娘連連擺手,“謝少爺,我勿好妄議主人的。”

石頭皺眉,再遲鈍也隱隱反應過來,在提到“不擔心燕赤城”之後,水娘似乎便不想再和他多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