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夢人間醒(一)

石頭說不清離開小鏡湖當夜自己的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他只是揄系正利。看著外頭那場大雨,看著燕赤城,身體仿佛自己有了動作,邁腿,下床,跳出窗外,走進雨裏,腦子裏亂七八糟給自己找理由:燕赤城專斷霸道,吃膩了糖醋鱸魚,水娘陽奉陰違,小鏡湖底下又過分清凈……

總歸是因為待在這裏不快活。石頭心道。

他糊裏糊塗離開了水邊的小築,繞過燕赤城的視線往一旁的山上揪著藤蔓往上爬,水娘察覺了他,問他要去哪兒,他交叉雙臂比了個大大的叉。

水娘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多話,安靜地看著他猴子似的往山上蹦。

石頭越往上蹦心跳得越快,他蹦著蹦著就看到山崖上零星的燈火,聞到了茶香、酒香、煙火香、脂粉香、綢緞香、燈油香……他一時竟癡了,在燕赤城身上他從沒聞到過這些味道,燕赤城身上只有草木的氣息,是沉的,是冷的,自也是極清凈的。

上山崖前他往下瞥了一眼,小鏡湖已成了銀鏡似的小小一點,湖邊小築只有芝麻大小,而燕赤城,卻是再也看不到了。

石頭說不上自己是難受多一些還是快活多一些,但燕赤城不再身邊,那種四周縈繞的壓力消散了,委實讓他覺得頭頂的風都輕飄了起來。

飄飄然間他忽地有了種馮虛禦風、遺世獨立之感,仿若能淩駕於九天之上,石頭又驚又喜,張開雙臂,回想著自己從武陵派偷師的許多技法,即便記得不那麽真切,身體也自然而然能施展開來。流風吹起長袖,他足尖點著蒼郁的枝葉,如鷂子點水,浩浩間竟能日行千裏,他閉著眼任由天地間風吹雨淋,這天地卻像是他身子的一部分,雲雨霧霰,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黃金美玉,點石可成唾手可得。

“燕赤城,你看我可厲害……啊嚏!”他興奮地大叫一聲,一個俯身往下飛去,兩邊清風撩起他細軟的鬢發,他鼻尖一動,微微一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個噴嚏直把他打得清醒過來——身邊那裏有甚麽燕赤城?

石頭意味不明地哼哼兩聲,心道:再沒人捏著我的下巴逼問我哪兒學的功夫了!

不知不覺間,他飛越了山嶺城池,行遍了鄉村市鎮,只覺離武陵派越遠越是自在,跑到連燕赤城的名頭都聽不見的地方去,更是通體舒暢,沒過幾日,他便連著將對燕赤城的一丁點思念也拋了個幹凈,只覺一切都很是受用,唯獨滿腔顯擺心思無處宣泄。

途經一小小縣鎮,他幹脆紮到路邊乞丐堆裏表演點石成金,一群乞丐拿大眼小眼瞪他,瞪完逼問了幾句“哪兒偷來的?”便開始對他重拳相向,石頭“誒喲誒喲”躲了,一邊躲手裏一邊掐著訣,掐著掐著又覺得沒意思——若閑著沒事就和捏死蛾子一樣捏死這群乞丐,自己豈不是和燕赤城那廝無甚區別了?

一想到燕赤城這三個字他就莫名委屈,嘴巴裏又幹又苦,直胡亂喊道:“不許打我!我堂堂武陵仙君家中姘頭,豈是你們能打的?”

乞丐傻了一瞬,或怒或笑,為首那個咧著嘴告訴他:“你武陵仙君姘頭,那我還是幽冥仙子她姥姥的嫡親女婿,捏死你一個小姘頭,天王老子都不會說什麽!”說著一拳頭狠狠打上石頭的鼻梁。

石頭猛叫一聲,腳下輕飄飄滑開:“這位老兄,打人不打臉,你若毀了我價值連城的美貌……”

乞丐兜頭給他啐了口唾沫:“就你還美貌?癩頭青蛙臉上的泥巴都沒你多!”

石頭一怔,對著溪水一照,只見自己一飛數日,頭上發中黃埃滿面,活像一只泥猴子,他“哇”得大哭一聲:“老天爺,你給我仙人的天賦,怎地不給我仙人的‘衣不染塵、足不沾埃’來!”

乞丐哄堂大笑,像踢皮球似的踢了他一陣,便一哄而散了。

石頭在街邊呆愣愣躺了會,又漫無目的地往街上走,他身上臟汙,百姓避之不及,他倒覺得有意思得很,伸長著五爪去偷糖葫蘆拿包子,被逮住了就任打任罵,幾個攤販見他年紀小,又汙穢不堪,便也懶得多計較,偶有幾個要拿他去告官的,他又泥鰍似滑不溜手地跑遠。

這可多自在。石頭心道,天下之大,沒有一處不可去的,恁他娘的燕赤城!

他又想到燕赤城,這名字在唇齒間嚼了數下,最終囫圇咽了下去,像吞了個又大又圓的酸棗子,咬是無論如何不想咬,只是梗在喉嚨口,咽得十分吃力。

他越體會這情愫便越不待見燕赤城,走路開始也繞著那天神廟,對上神像那雙黑白分明的深目時,心裏竟也頻生膽怯,甚至比對著本人更多。久而久之他幹脆連帶著連武陵派也避上了,莫說想念,便是腦海中提及那三個字來,也要被他甩著脖子高叫著趕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