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陪伴

太多記憶蜂擁而至的滋味其實並不好受。一場二十五年的鵲都長夢都能讓人神魂不清, 何況是漫長的兩百多年。

對於烏行雪而言,就仿佛一切從頭來過,他在重新走一遍曾經走過的那條冗長的路。最難受的不是那條路幾乎望不到頭, 而是它混亂不清、顛倒無序。

他總是上一刻還在站在落花台的無盡大火裏, 聽著那些靈魄歇斯底裏地沖他罵喊。下一刻就到了城南街市, 手擋晃眼的驅靈燈,聽身後的人問他是誰。

他既承受著大火灼身之痛, 又經歷著筋骨徹寒的冷。周遭是亡魂最刺耳的尖叫嚎啕,但又空無一人、寂靜曠寥。

他滿手是霜,又滿手是血。

他是靈王, 也是魔頭。

這樣交錯混亂又如重臨的感受絕非豁然開朗, 而是癲狂和茫然。到了最後就變成了疼……

就好像世間任何一個活人的身體心臟都負載不了這些, 它們無法同時承受如此之多、如此矛盾的東西, 於是統統化作了最為直白的疼。

那是比撕開靈魄還要難忍的疼,疼到烏行雪在那一刹那將自己封閉起來。那是一種全然無意識的反應,是他此生第一次因為疼而產生抗拒。

這種自封比五感皆喪更加徹底, 就像把自己結在一個看不見的繭裏。

***

雀不落從未有過這樣難熬的長夜。

寧懷衫走進他家城主的臥房時,不可控制地打著寒驚,因為臥房裏太冷了。

他從沒想過, 原來房間也能變成這副模樣——

梁柱、桌椅、屏風、掛畫、燈盞,甚至連墻和白石地面都滿是霜凍。乍看起來, 這裏甚至不像一個房間,更像是冰窖。

倘若尋常百姓來到這裏,呆上一刻就能凍出病來。就連他都承受不住, 牙齒咯咯作響, 不停地發著抖。

而這一切霜寒,都源自於烏行雪。

先前封薛禮和笑狐闖入雀不落, 又在交手中因為不敵而裹風退散。那兩人消失的時候,雀不落那棵蒼天巨樹的樹根上出現了白玉精。

那時候,寧懷衫聽見了幾聲很輕的鈴鐺響。他循聲望去,發現是他家城主腰上墜著的白玉鈴鐺在輕晃。

當時寧懷衫頗為驚詫。

因為那只白玉鈴鐺在他家城主身上掛了不知多少年,他卻從未見過那鈴鐺自己晃出聲響來。

而那鈴聲確實不同尋常,震懾人心。就連寧懷衫都聽得頭腦嗡然作響,靈魄震蕩不安。

他聽著細碎鈴聲,腦中倏然閃過一些零碎畫面——

諸如他和方儲摟著厚實的銀白狐裘,頭湊頭站在偏房裏,正說著關於劫期的話。

諸如他們余光一瞥,發現城主就倚在門邊,不知聽他們說了多久。而他們當時嚇得心臟都漏跳了一下。

再諸如……那一刻的城主身上緩緩逸散著天宿的仙氣。

寧懷衫在那些零碎畫面裏茫然無措,一時間想不起來那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他捂著發脹的頭,想問城主這是怎麽回事,結果一擡眼,就看見城主跪倒下去,像山崖上轟然塌落的雪。

他當時嚇懵了,根本反應不及,只看見天宿倉惶出手,將人抱住,帶回了房裏。

再後來,就是如今的狀況了——

烏行雪靜坐在榻上,闔著雙眸低垂著頭。他面容全無血色,比霜雪還要白,薄唇抿著,是一條平直的線。若是自上看下去,他的唇角甚至是微微向下的。

明明沒什麽表情,卻看得人心裏密密紮紮的,幾乎要跟著難受起來。

他身體四周有一層看不見的屏罩,將他自己封在其中,也將整個世間屏蔽在外,沒有任何東西能靠近。

之前寧懷衫關心則亂,沒注意到屏罩,伸手想探一下城主的情況。結果差點手指不保。

他猛退回來,甩著滿手指的血,這才發現就連榻上擱著的桌案,都已經在那層屏罩下碎裂成了木屑。

不僅如此……

他家城主的氣勁還蓬然向外,從屏罩裏源源不斷地流瀉出來。於是白霜結滿了整間屋子,甚至延伸到了屋外,布滿整個府宅。

以至於如今的雀不落冷得像一座冰窟。

那氣勁裏甚至帶著威壓,寧懷衫只是站在榻邊,都覺得自己喘不過氣起來。那白霜仿佛順著他的口鼻嗅進去,就要結滿他的五臟六腑了。

寧懷衫當時是真的嚇到了。

他驚呼了好幾聲“城主”,卻聽到天宿打斷他:“他聽不見。”

寧懷衫又問:“聽不見?!怎麽回事?”

“自封了。”

“自封?”寧懷衫茫然片刻,道:“什麽叫自封?”

他自己從未經受過這種事,也從沒見過誰陷入過這種狀況。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也無法理解。

“不聽、不看、不感、不知。”天宿的嗓音低沉裏透著微微的啞,一字一句地說著。

不知為何,光是聽著這些“不”字,寧懷衫居然都能莫名感受到一種悲意,一種疲憊和厭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