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蘇醒

烏行雪在錯亂的記憶和痛楚裏浮沉著, 在繭裏自封著。一度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神木裏——他尚未化身成人,周遭一片混沌,而他就赤足站在那片混沌裏。

有一瞬間, 他不知怎麽無聲笑了一下。

他發現自己真是奇怪, 當初悲哀至極、憤怒至極時是笑著的。如今疼到極致、幾乎承受不來時, 下意識的反應還是笑。

他在無聲的笑裏輕震著,到最後幾乎站不直身形, 弓下·身去。

人在疼的時候,總會想要用力摁住疼痛作祟的地方。但他擡了手,卻無處可落, 到最後又垂下去。

記憶裏有無數人、無數種聲音, 在不同的年歲裏叫著他不同的名號。

“神仙?”

“靈王。”

“大人——”

“魔頭!”

……

曾經他每一句都會聽, 每一聲都會應。如今他卻像是忽然累了, 置若罔聞。

數百年裏從未顯露過的疲累和厭棄都這一刻湧了上來,他不想再動也不想再睜眼了。

就在那種厭棄和痛楚山呼海嘯,達到巔峰時, 他忽然又聽到有人低低叫了他一聲。不是名號,不是神仙、不是靈王、不是什麽大人,也不是魔頭。

就是簡簡單單的名字, 烏行雪。

他怔了一下擡起頭,看見面前有一道模糊的身影, 穿過混沌牽住了他。

不是要將他拽向哪裏,也沒有強行把他從自封的繭裏拉出去。只是牽著,扣著他的手指, 站在他面前。

那道身影低頭問他:“烏行雪, 要不要出去。”

烏行雪還沒答,對方又低聲道:“不想也無妨。”

他低沉的嗓音在這片混沌裏顯得有些溫和。

他說:“我在這裏。”

陪你。

鋪天蓋地的記憶依然如狂風海潮一般朝烏行雪湧過來, 籠罩著他,淹沒著他。他也依然很疼,疼到還不想從繭裏出去。

但好像……沒那麽難熬了。

***

這是雀不落被霜雪封凍的第七天,整個府宅煞白一片。

臥榻上的屏罩依然將整個世間封擋在外,極寒的氣勁帶著攻擊性也依然源源不斷地朝外流瀉。榻上的冰霜結了又化,化了又結。就像蕭復暄伸在屏罩內的手,血流了又止,止了又流。

明明已經看了七天,但寧懷衫每次踏進臥房,每次看到蕭復暄那只反復彌合又反復血流如注的手,還是會覺得觸目驚心,會忍不住頭皮發麻。

他起初還試圖想要勸兩句,後來發現天宿仿佛也進入了自封一般,根本勸不動。

於是他每天都是輕手輕腳地來,滿目擔憂地杵在榻邊照看一會兒,再輕手輕腳地走。

他本來以為這天也會一樣。誰知他剛到榻邊,就聽到了一道極輕的聲音。

寧懷衫一愣:“什麽聲音?”

他差點以為是自己憂心太重,出現了幻覺。卻見天宿擡了一下眼,似乎也聽見了。

寧懷衫道:“天宿你也聽見了?我聽著像是有東西碎了。”

蕭復暄久未開口,又反復在受傷,嗓音帶著一些沉啞。他眸光循聲落向某處,道:“是夢鈴。”

寧懷衫一驚,立馬跟著看過去,發現那聲音果然來自於他家城主腰間垂掛的那只夢鈴。

那白玉鈴鐺受白玉精的感應,先前一直輕晃不息。此時不知是因為烏行雪散出來的威壓太盛,有些承受不住,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它身上居然出現了細碎的裂紋,比原本的裂紋更深、更多。

剛才那極輕微的裂響就源於此。

寧懷衫嚇了一跳:“這鈴鐺怎麽了,不會要徹底碎了吧?”

蕭復暄抿唇未答。

徹底碎裂應當不至於,不過……

夢鈴搖響時可解夢境,讓人想起前塵往事。這會兒夢鈴不堪其力,生出新的裂痕,鈴音戛然而止,那便意味著夢鈴的效用很快會停。

夢鈴的效用若是停了……

困陷在前塵往事裏的人,或許很快就要醒了。

蕭復暄盯著那白玉鈴鐺,怔了一瞬才意識到了這一點,猛然擡了眼。

他太久沒動,又一直陪在威壓和氣勁最盛的地方,眉眼上沾了霜星。此時一擡眼,那幾點霜便化落下去,洇進眼裏。

霜星涼得驚人,蕭復暄半眯了一下眸子。

就是這一垂又一擡間,屏罩裏的烏行雪真的睜開了眼。

***

那一刻,整個雀不落都是寂靜無聲的,一瞬間被拉得無限長。

蕭復暄看著那動了一下的眼睫,怔然失語,良久才回過神來。

“烏……行雪?”他輕聲道。

屏罩裏的人垂首坐著,姿態沒有絲毫的變化。要不是眼睫動了一下,甚至不會有人意識到他醒了。

蕭復暄低頭看過去,看到了烏行雪通紅的眼睛。

他頓時心疼得一塌糊塗,就像被細針密集地點紮過去。

他看見烏行雪眼睛裏蒙著一層水霧,更顯得那抹紅色一直灼進眼底。雖然醒了,但那雙眸子卻一眨不眨,空茫而靜默地垂落著,像是看著榻上虛空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