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第2/4頁)

那是一種,仿佛喉嚨處破了個大洞般,極其喑啞模糊的聲線。以至於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以何種語氣說的話——恭敬?誠懇?疑惑?……譏嘲?

好像說出兩個字便已抵了他半條命去似的,他微緩了緩,不知是怪笑了一聲,還是輕咳了一聲,才又續道:“……有何、吩咐?……”

國師聲線喑啞,又戴著面紗,因而看不出他面上神情,但皇帝眉梢眼角處掛著的不屑卻十足分明,“難得今日是個好日,國師也到了席上,朕便替天下百姓……向國師請個字吧。”

不管他此言是為了彰顯威儀也好,是當真體恤百姓也罷,國師又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怪笑,似諷非諷地道:“……有、陛下鎮著,日、日皆是好日。……不知陛下,欲請何、字?……”

說到底,朝廷向來不與修者同道,皇帝眼下雖需要依賴著這佝僂國師替他續命,但心中終究是厭惡這些施術之人的,聽他駁了自己半句,眼中便飛快地掠過了一絲鄙夷。這修者,縱使有逆天之能,不也得牢牢聽命於他、受用於他麽?——

眼中鄙夷不過轉瞬即被收起,皇帝轉而笑道:“百姓心中所盼,應當不過國泰民安,那便勞國師寫一個——唔……”

一個“安”字就在嘴邊了,可他卻驀然像是被掐住了喉嚨般,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再開口時,吐出來的卻變成了一個“順”字。

“……陛、下欲要、請一個‘應天、順人’的‘順’、字麽……”國師微微偏著頭,拿一雙白瞳正對著皇帝,皇帝明知他不能視物,卻仿佛從他那雙空洞的白瞳中看見了嘲弄,欲要驚喝出聲,話音動作卻全不受自己所控,只能僵在了座上,聽國師嘶啞道:“……好,那、便,拿紙墨來吧……”

皇帝方才那話音停頓得再自然不過,誰也沒注意到他們之間這無形的較量,有隨侍的太監匆匆前來備上了筆墨,將一張正方的紅紙在國師面前攤開,又研好了一汪濃墨,方才恭敬地退在了一旁。

國師雖然雙眼已盲,沾墨提筆的動作亦遲緩,卻當真像談太傅所說的那般知覺靈敏、與常人無異。只見他挽袖落筆,下筆極準,不過一息,一個飽滿周正的“順”字便寫就於了紙上,端的是一氣呵成。

擱下了筆,揮手使風將紙上墨跡拂幹,又將紅紙交予了一旁的太監,要他展於殿中眾人一覽,國師這才回首“看”向了皇帝,似帶著幾分玩味地道:“……我、不能視、物,不知這‘順’、字,寫得可、好?……”

話音落下,皇帝終於找回了自己話音與動作的掌控權,心內幾欲崩裂,後背都滲出了些冷汗,僵直地往後靠了靠,終也只能“順”著他道:“……甚好。”

國師便似十分欣慰地點了點頭,“……那、就好,也不枉、我的、一番苦練……”

皇帝心中驚魂未定,無話可說。

殿下眾臣賞過那“順”字,接連叫起好來,口中稱贊連連,不少人還起了身去看,談笑間多盼望皇上能將這字賜下來予他們——不管誰得了這國師所寫的“順”字,沾沾福氣,想必定當能一帆風順,平步青雲!

畢竟宮宴,旨在君臣同樂,禁忌頗少,有老臣誇著誇著,便借著酒興走至了國師近旁,帶笑恭敬道:“陛下說今日是好日,不知國師可否借今日這好勢頭,給下官看看……咳……這個,來日的運勢?”

此言一出,一呼百應般地,又有數人躍躍欲試地踱了過去,滿是興致高漲。

國師卻半點沒覺不耐,亦不覺這相命之舉似是貶低了自己的身份,只怪笑了一聲,啞聲與眾人道:“……莫、急,慢來。”

皇帝兀自飲酒,殿中歌舞不歇,大殿那頭,談秦二人仍坐在原位上未動。

秦念久眼帶探究地望著那邊聚集成堆的人群,竊竊與談風月低聲道:“……我怎麽看人皇實則並不怎麽敬重這國師呢……”

……且那國師的脾氣看起來未免也太好了些,這樣逆來順受的。

“人皇地位崇高,撇開宗門人不說,既是萬人之上的存在,”談風月滿不在意地淺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本就合該對宗門修者多有不喜,哪還會‘敬重’一個瞎了眼的癆鬼。”

“是麽……”秦念久弄不懂朝廷與修者間的彎彎繞繞,聽了便懵懵點頭,又轉身小心地拽了拽一旁正悶頭吃菜的談太傅,一指那邊正圍聚在國師身畔的數人,不解地問道:“他們如此勞國師替他們相命,不會冒犯到國師麽?”

……畢竟此舉於修者而言,便是將他們等同於那些江湖術士了,說冒犯都是輕的,說是折辱都不為過。

“不會不會,一直都是這樣的。”談太傅咽下一口湯羹,笑答:“國師雖然形容怪異了些,為人卻隨和,遇上這類小事一向來者不拒。只不過國師先前常於國師塔中閉關,少見他人,因而臣子想找他相命也無門。也就是近兩年啊,宮中隔日便設夜宴,國師也會出席,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