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案上燭影搖晃,齊邈之吊兒郎當斜躺矮榻,雙手枕在腦後,袍下雪白裈衣,修直的長腿疊合打擺,一派慵懶肆意姿態。

他閉著眼,聲音透著滿滿的不屑與嘲弄:“我走不走與你何幹,我姓齊不姓竇。”

竇璟雙肩垮下去,眼睛滄桑渾濁。

曾經的隴西郡第一美男子,即便昔日意氣風發不再,依舊有張好皮相。苦難和歲月,予以他一種淡然溫和的氣質,文文弱弱的清致,與長安城豪爽男兒的做派格格不入。

父子倆截然不同的性情,一個唯唯諾諾說話輕聲細語,一個囂張跋扈天不怕地不怕,除相貌相似外,沒有任何相同之處。

今夜帶護衛闖入國公府,乃是竇璟定居長安後最出格的一件事。他看著榻上的武袍少年,不甘心就此離去,想要多說兩句,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半晌,齊邈之冷冷道:“你怎麽還不滾?”

竇璟口吻無奈:“無錯,我到底是你父親,你能不能……”

齊邈之打斷竇璟的話:“不能!”

似想到什麽,譏諷笑道:“竇公,您可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懦弱,我是你的仇人,你巴巴地跑到仇人面前,關心仇人的去留作甚?你對得起黃泉之下的竇家人嗎?”

竇璟憋紅臉,似安慰自己又似寬慰齊邈之,囈語:“和你無關,和你無關,當初是皇後娘娘下的命令……”

齊邈之捶榻跳起,抽出腰間寶劍,怒不可遏:“我只恨沒能親手殺掉那些人!”

竇璟被齊邈之的樣子嚇到,險些摔倒:“無錯,你別這樣,別這樣……”

齊邈之眼中腥紅,周身散發透骨殺意,手握利劍,一步步朝竇璟走去。

寒武在屋外聽到動靜,當機立斷將竇璟帶出去。

竇璟既震驚又心痛,喘著氣渾身發抖:“他、他真的想要弑父?”

身後書房內削木砍案的聲音哐哐鐺鐺,眼看就要追出來,寒武看一眼神神叨叨的竇璟,下令讓人將書房鎖起來。

竇璟心驚肉跳之余,眼神怪異:“你一個小小的隨從,怎敢下令將自己的主人關起來?”

有幾分不滿。

寒武漠然,對於忽視死亡處境的竇璟深表無語,他將人送到府門,全程一言不發。

竇璟已經回過神,拽住寒武,遲疑問:“我看無錯那樣子,似乎有點不對勁?還有你剛才讓人鎖書房的架勢,似乎很是熟練?”

寒武眼睛都沒眨一下,開口就道:“竇公想多了,郎君沒有不對勁,他就是想弑父。”

竇璟:“……”

黑夜深深,寒武返回外書房,書房已經安靜下來。

寒武貼在墻上聽了會,沒有聽到任何動靜,緊繃的心弦松懈,悄聲吩咐人備下金瘡藥。

天空飄起絮雪,寒武蹲坐青磚,嘆息永國公今晚又是一夜噩夢。

書房狼藉一片,燭光早已斬熄,混亂不堪的角落裏,一道身影蜷縮抱膝,沾血的劍落在地上,手臂疤痕又添新傷,他卻無知無覺。

極致的憤怒後,齊邈之陷入昏迷,噩夢似蛛網般籠緊他。

隴西郡長川城,落魄的廢太子攜太子妃前來探親。

太子妃與胞妹團聚,姐妹情深終日歡聲笑語。

時值蠻夷猖狂,野心勃勃三番兩次挑起戰爭。不知是誰走漏消息,在前方開戰的蠻夷得知廢太子與太子妃在長川城探親,欲活捉廢太子夫婦羞辱殺之以振士氣。

蠻夷軍改道來至長川城,廢太子夫婦卻早已離開,城中百姓對即將到來的危險一無所知。

竇氏一族掌隴西郡多年,得聞蠻夷突襲長川,欲棄城退守,等待援軍來救。

長川竇家無奈離開紮根多年的本家,逃離之際,有意撇下廢太子妃的胞妹齊娘子和齊娘子的孩子以作報復。竇璟遊學在外,竇家並不看重這個文弱的竇家庶子,他的妻子孩子如何,對竇家一點都不重要。齊氏為竇家招來大禍,竇家不能容她。

竇家走後,長川城更加不堪一擊。

年幼的竇家小郎君被齊娘子抱在懷中,齊娘子愧疚同他道:“好孩子,是我連累了你,下一世你我再做母子。”

齊娘子外表柔美,卻能文能武,剛強堅毅。得知被拋棄,她沒有落淚,而是選擇抗敵。

幽州土霸王的女兒,從不畏懼敵人。

舊時的武袍銀甲穿在齊娘子身上,她執槍上馬,帶領無數不多的府兵為城中百姓爭取生機。

那一日的長川城,血流成河,滔天的慘叫聲與濃厚的血腥氣充斥城中各個角落。

齊娘子的抵抗,終是蜉蝣撼大樹。

四歲的小郎君已經學會舞刀弄槍,齊娘子將他從背簍裏抱出來,她拖著血流不止的殘缺身體,用死去的士兵屍體堆就一個藏身之地。

將小郎君藏進去之前,她虛弱問他:“邈邈,你愛不愛阿娘?”

小郎君奶聲奶氣點頭:“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