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長安城街上白霧蒙蒙,夜與日交替糾纏之際,天空朦朧的玄色漸漸轉成蝦蟹青色。

寅時已過,報更聲自承天門之上的鐘樓響起,似粼粼水波般依次傳至各坊各街,一百多個裏坊的街鐘樓逐一敲響新日的序幕,曠遠清亮的更聲飄蕩在繁華之城的上空,各大寺廟的的晨鐘聲此起彼伏,長安城的百姓們自睡夢中醒來,伴隨著壯闊的鐘鼓聲開啟忙碌熱鬧的一天。

裏坊坊門剛開,一道全身包裹在長帷帽下的俏麗身影騎馬自宮城的方向出現,快馬奔往善和坊。

善和坊販早食的店肆已經開張,胡人的打餅聲和蔥油面下鍋的滋滋聲釀出滿街香氣,倚在路邊吃早食趕路的人被踏踏馬聲吸引注意力,擡頭一看,那匹健碩的馬停在飛花巷口,馬上的胡服女子匆匆敲響一戶人家的大門。

面攤孫師傅敲了敲桌,好心提醒:“小翠,你家來客人了。”

正埋頭吃面的小翠擺擺手:“老孫頭,你唬什麽,天都沒亮全誰出門做客?再說了,我們家哪有客人。”

孫師傅見她不信,搖搖頭轉身撈面。

小翠吃完面,到前面買了幾個剛出爐的蒸餅和一碗白粥,蒸餅和白粥是給郁婆買的,等她買完早食回去,郁婆也差不多醒了。

小翠腳步歡快,一手提蒸餅白粥,一手攥銅板,往回走了沒幾步,瞧見家門口站了個女子。老孫頭果然沒騙她,真的來客人了!

小翠驚喜地跑起來,走近了才發現郁婆也在門口,她有些愧疚,定是郁婆被敲門聲吵醒所以才自己起床開門。

小翠正想著中午是否要多買幾個菜招待客人,就見那女子已經從門口離開,郁婆臉色發白,似受到極大打擊,身子一點點從門邊滑下去。

小翠大驚,上前查看郁婆的情況,轉頭就要攔住那個女子,哪有人影?早就騎馬走掉了。

小翠急得不行,以為是歹人作祟,當即就要高聲大呼尋人報官,結果一張嘴還沒出聲,就被郁婆捂住嘴。

郁婆的身體仍在顫抖,面上全無血色,可她卻說:“我……我沒事,扶我進去。”

小翠只好聽從,扶郁婆進了屋,還沒來及將粥和蒸餅擺上,就被郁婆趕了出去。

小翠站在屋門外急喚:“阿婆,阿婆你怎麽了?”

郁婆充耳不聞,倒在榻上,手腳冰涼,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那女子說的話,像噩夢一般在她耳邊縈繞。

班哥出事了,班哥出事了!

她想到上次班哥回家時的試探和質問,當班哥風輕雲淡地說出趙妃二字時,她就知道,瞞不住了,遲早要出事。但她沒想到,這天竟來得如此之快!

她知道自己養大的孩子是什麽心性,他三歲時便能從最兇狠的屠夫那騙走所有的銀錢,六歲時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將裏長家欺男霸女的郎君殺死,七歲在寺廟學武卻用佛法將試圖說法他入空門的和尚逼得還俗。

即便沒有那個皇家身份,她的班哥也從來都不是什麽普通孩子。他過早成熟的心智近乎於妖,出色的相貌和獨特的氣質非但沒有令他與人群格格不入,反而給了他奪取人們信任和喜愛的捷徑,在玩弄人心方面,他是如此地擅長,擅長到她不得不哀聲懇求他不要再在長安城做以前那些事。

她記得他那雙幽深發黑的眼睛滿是困惑,他用稚氣天真的語氣,說著殘酷荒唐的話:“他們蠢得像群豬玀,為何我要裝得和他們一樣?”

她顫顫說不出話,絞盡腦汁試圖說出一句能讓他心服口服的話,不等她想出來,他沉吟笑道:“阿姆是不是想說,因為這是長安城,是天子腳下,天子高高在上神聖不可冒犯,我身為臣民,必須遵從他的法令?”

她硬著頭皮道:“是,而且這裏遍地都是權貴,他們無需聰明才智,亦可左右一個人的性命。”

他笑了笑,輕聲道了句:“好,我知道了。”

從那之後,他果然不再像從前那樣鋒芒畢露,他踏踏實實藏起自己所有的光芒,他們過起貧窮但安生的日子。

她沒有如自己所料那般病死在街上,她看著班哥漸漸地長大,他的偽裝也越發爐火純青,他甚至願意為了養活家裏去做崔府的虎奴。

他像是長安街上再尋常不過的少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她知道,他絕不甘心於此。

從他進宮那天起,她就隱隱察覺,困在他心中的那只猛獸將要釋放。她知道,她永遠都無法說服他做一個尋常人。

她想過很多種情況,唯獨沒有想到命運弄人,直至今天那個宮人上門,她才知道,班哥侍奉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那個死而復生的孩子。

郁婆閉上眼,悔恨的眼淚倏然滑落。無論過去多久,她都能清晰地回想那一日朝陽殿的所有事。

趙妃不知從哪裏得了一個死嬰,她將那個孩子和她生的皇子替換,趙妃將一支金釵一個長命鎖以及一封親筆信交給她,讓她抱著皇子離宮。那時趙妃已經半瘋,她強撐著自己最後的理智,懇求她帶著孩子遠遠離開長安,永遠不要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