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似

寶鸞抿唇,左右為難。

他定是聽到宴上她回絕姑姑的話,瞧他沮喪傷心的模樣,難不成是因為這個?可他奉上獸腦時,滿臉的血,比那只獸腦更猙獰可怕,她嚇得心都要跳出來,怎敢要他?

寶鸞心中有幾分過意不去。在她眼裏,先前那場宴席過後,班哥不再是任人鞭打的小小虎奴,他打敗那些高大的昆侖奴,殺死了兇惡的異獸,他已成為了不起的勇士。

勇士該意氣風發,而不是垂頭喪氣。

寶鸞道:“今日你令人嘆服,我讓姑姑再多賞些金子給你,可好?”

班哥不說話,指間捏著為她擦過手的芭蕉葉,一點點折起來。

寶鸞道:“你有一身好本事,以後肯定會有很多人賞識你。”

班哥仍低著腦袋,須臾,他啞聲問:“殿下是覺得我可怕嗎?”

寶鸞赧然:“不是。”

班哥苦笑:“早知殿下會被我嚇到,我應該死在那籠中。”

寶鸞心頭一緊,越發不忍:“別說這種晦氣話,我膽子大著呢,天不怕地不怕,怎會被你嚇到?”

班哥扯著嘴角又笑了下。

寶鸞將胳膊下夾著的另一把傘遞給他:“你快回去吧,別在這淋雨了。”

班哥雙手接過雨傘:“謝殿下賞賜。”

寶鸞從樹下走開,走到石拱門,忽然想要回頭望一眼。

遠處枝繁葉茂的槐樹,少年站在原地沒有挪動,懷中緊抱紙傘,雨打得他濕濕漉漉,煙雨朦朧中,他的眼像含著水霧一般,怔怔望她。

宮裏來接寶鸞的女官正在康樂長公主面前奉承,說起永安宮中最近聲名大噪的兩名舞女。

“那新羅來的舞姬,歌喉能引百鳥,舞姿艷麗絕倫,天生自帶奇香,著實奇特。”女官津津樂道。

屋裏的人聽得入神,連一向寡言的高傅姆都忍不住問:“當真這麽神奇?”

女官道:“自然是真。她們不吃米面,從小只吃幹荔枝金桂屑和龍腦香,是新羅王專門養來送給聖人的禮物。”

高傅姆驚訝:“那些東西如何能做食?她們只吃那些,竟還能好端端地活著?”

女官笑道:“所以聖人才說她們非人間之物,封了美人。”

對於這種宮廷趣聞,眾人聽得津津有味,唯有康樂神色淡淡,全無興趣。

女官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一邊打量康樂的神情,一邊苦惱該說些什麽討長公主歡心。

忽然康樂問:“聽聞近來聖人批閱奏疏時,皆是皇後在跟前伺候?”

屋內一靜。

女官支支吾吾不敢答。

康樂笑道:“抖什麽,一件小事我隨口問問而已。想當年太上皇處理政務時,舊傷發作手握不住筆,我也曾替他老人家批閱過奏疏,他說一句,我便寫一句,並不敢自作主張,只是如今,聖人並無手傷,不知那奏疏上的朱批又會是誰的筆跡?”

眾人屏息垂眸,氣氛尷尬焦灼。

皇權之事,哪是她們這些人敢妄議非論的?

正是鴉雀無聲時,屋外傳來少女甜美稚氣的聲音:“姑姑,姑姑。”

全屋人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女官迫不及待迎上前:“殿下,您可算回來了,怎地下著雨就跑出去了?可曾淋濕鞋襪?”

寶鸞將雨傘拋給女官,一只手提裙變成兩只手提裙,直奔康樂而去:“姑姑,我有話問你。”

婢子們跪地查看寶鸞的鞋襪,取下她腳上的濕襪濕鞋,另取幹凈絹襪和一雙雲霞紫綺笏頭履換上。

寶鸞兩只腳丫被人捧在掌心,她喝一口康樂喂的蜂蜜茶,一路小跑回來的喘氣聲這才緩平。

康樂低眸看懷中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白嫩如霜的臉頰上幾滴雨水,比清晨含露盛放的牡丹還要嬌艷。

她愛不釋手撫著寶鸞的額發,同女官說話時的幽冷化作柔柔春風:“小善有何事問姑姑?”

寶鸞挨著康樂肩頭蹭了蹭,清亮如水的眼眸滿是好奇:“姑姑,宴上那個搏鬥的少年,你賞了什麽給他?”

康樂道:“問他作甚?”

寶鸞道:“姑姑快說嘛。”

康樂道:“他什麽都不要,將我賞的東西都退回來了。”

寶鸞驚訝:“什麽都不要?”

康樂遺憾道:“原本我惜他有些本事,沒想到竟是個不識好歹的小子。”

寶鸞問:“那姑姑打算以後如何待他?”

康樂道:“照舊讓他做他的虎奴。”

寶鸞秀眉緊蹙,咬唇不語。

她想到他站在樹下可憐楚楚的樣子,頹然落魄,仿佛隨時都會被風雨刮倒。宴上被血浸濕的眼睛,不再令人心驚肉跳,那雙瑩瑩生輝的瞳眸蘊滿漣漪水霧,她的心口像是被蟄了一下,麻麻的,酸酸的,無所適從。

她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回壞人,或許,她不該那麽草率地回絕姑姑。

寶鸞問:“姑姑,你一開始就打算將搏鬥的勝利者送給我,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