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我全身僵硬地坐了很久,四肢像是無法動彈,卻一直在打著冷戰。

康復的那段時間裏,我腦子裏也曾閃回過很多奇怪的畫面。我當時以為那只是無中生有的噩夢,或者幻象。

現在我明白了,那並不是。

那些碎片拼接起來,如此真實,又清晰。

那是我失去過的記憶。

陰天的光線讓房間裏顯得又暗又冷,架子投下來的陰影扭曲而詭異,使得這地方看起來像個什麽怪物的巢穴。

我在這陰暗濕冷裏,慢慢地想起了更多更多關於過去的事。

它們就像一群黑色的細蛇一樣,無聲地,陸續地,爭先恐後地鉆進了我的身體。

我的背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雞皮疙瘩。

所有的事情,突然之間都說得通了。一切都找到了它們的理由。

陸風的疏離和警惕;卓文揚的反反復復,諱莫如深;還有程亦辰對我那種難以解釋的,近乎討好的關切和熱情。

他們的態度各不相同,但原因是一樣的。

他們都在怕我。

他們害怕我有一天會想起來,他們對我做過的那些事。

我坐在沒有開燈的,愈發灰暗的房間裏,漸漸地笑出聲來。

我換上衣服,離開了公寓。

我不清楚自己想去什麽地方,該去什麽地方。但我知道自己無法在這個空間裏待下去了。

它的每一個角落都讓我近乎窒息地汗毛倒豎,牙關打顫。

我在街上咬著牙疾步走了很久,不知道到底走出多遠,只感覺得到天色也逐漸黑了下來,而我已經走得筋疲力竭,腳底生疼,於是攔了一輛出租車。

司機問我要去哪兒,我靠在後座上,疲倦地回他:“隨便開吧,能開多遠開多遠。”

大約是見多了我這樣半死不活的人,司機倒也並不大驚小怪,只以一副了然的口氣,關切地問:“年輕人,遇上鬧心事啦?”

“……”

我閉上眼睛沒說話,他也識趣地不再打探,過了會兒說:“別太難過,日子長著呢,往後總會更好的。”

我聞言不由安靜地微笑了。

並不會的。

往後只有更醜惡更齷齪更混亂而已。

手機響了,我摸出來看了一眼,是程亦辰發來的消息。

“小竟,你沒在家休息啊,上哪去了?晚上回來吃飯嗎?”

不知道是不是暈車的緣故,我有點反胃。為了不吐在車裏,我只得又把眼睛閉上。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意識到車窗外的景色似曾相識。

司機應該是不敢真的開偏開遠,只能煞費苦心地在市中心繞了一圈又一圈,也是難為他了。

我默默往外看了一會兒,說:“這裏停吧。”

司機隨即停了車,給我打氣似的:“好咧,在這好好喝幾杯,什麽就都過去了。”

這條路上確實有不少酒吧,包括narcissim。

我沿著街一家家走過去,最後還是停在narcissim門口。我雙手插在口袋裏,望著那扇大門。

這扇門後面,是我第一次看清卓文揚正臉的地方。

其實高中我和他一直是同桌,但這裏,才是我認識他的開始。也是我最深刻的痛苦的開始。

從那一刻起的整段記憶,都被上一次遭遇車禍的我自己抹去了。

那時的我就是竭盡全力想忘記這個人,忘記和他相關的一切,忘記自己那幾年裏卑微又虔誠又熱切地愛慕過他,就像活在海裏的人魚在奮不顧身地勇敢追逐海面上的光一樣。

那種沒有自知之明的愛,太過愚蠢了。

所以我最後得到的,自然不會是王子的垂愛,而是來自他的一記耳光。

他折磨我,羞辱我,唾棄我。他罵我是賤(和諧)人。

那是他心底的聲音。

他親眼看見了程亦辰強迫我的錄影,但他不可能承認他那位偉大正直人生偶像一般的父親會和齷齪有關,所以選擇將所有的肮臟都潑灑在我身上。

當然這很正常。在他眼裏,我反正已經夠低賤了,爛泥上多一些汙穢,又有什麽分別呢?

我想著想著,又微笑了起來。

從旁觀者的角度,這真的是很好笑的。

這同一屋檐下的三個人,都對我做過一樣的事。我仿佛是這家人共用的垃圾桶。

而誰也想不到有一天這個垃圾桶會被親友洗洗幹凈,裝扮成體面的器皿,送到他們面前,令他們不知所措。

為了粉飾太平,他們只能若無其事地強行用這個垃圾桶吃起飯來,還要吃得情真意切,贊不絕口。

這不就是卓別林式的喜劇場景嗎。

在我失去記憶的這幾年裏,這幾位道貌岸然的施害者們圍繞著我,合力上演了一出內心戲波濤暗湧的歡樂劇。

他們心虛,他們惶恐,他們心照不宣,他們夜不能寐。而只有我從頭到尾沉浸在感動和幸福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