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矛盾 白喂芻狗。
李慕被砸得迫不及防,碗盞結結實實落在他眉骨鼻梁,轉眼便是極深的一道紅痕。
榻上人虛合著雙眼,胸口起伏急劇。不知是因為驟然的動作用盡了力氣,還是因為心緒的刺激。只是她面上那抹嗤笑尚未退盡,只隨著直視李慕的眸光而變得愈發嘲諷和癲狂。
到最後,她桃花眼含住欲落的珠淚,勾起唇角,吐出四個字。
白喂芻狗。
立在榻上畔的人,背脊微抖,面上還有殘余的粥湯滴落下來,掩在僧袍素袖中的手握緊成拳卻也只是為了止住發顫。
他兩眼直愣愣盯著她。
裴朝露散著一頭長發,額上纏著雪白的繃帶,額角血跡一點點滲出來,將她一張瘦削的臉襯得愈發蒼白。
似從地獄爬出的修羅。
她絲毫無懼他眼神。
雖是無聲無息,卻用神色明明白白告訴他。
他沒聽錯。
她說,白喂芻狗。
在今日之前,她還會害怕,怕他或許因為裴氏的罪名而扯怒涵兒,因自己礙眼而不願撫養他。
然而此刻,一聲“皇嫂”讓她已經徹底安心。他是一定會護好涵兒,且會給她一個容身之所。
不是他有多麽心善有情,只是因為李禹之故。
李慕便一定會擔起一個胞弟的職責。
可是,明明當年,同他稱兄道弟,帶著他策馬炙肉,飲酒高歌的是她裴氏的手足。
從四歲初遇後,每次隨母親進宮,她總是偷偷溜去毓慶殿看他。
春帶風箏秋攜果酒,夏日捉魚,冬來賞雪。
讓一貫陰翳冰冷的面容,也能露出兩分春風化雪的笑意。
後來大些,近十年裏齊王府櫻桃樹結出的果子已經被她吃了不知幾茬。
吃人的嘴軟,豆蔻之年的少女,於長安無數前來求娶的少年英才中,擇其為夫婿。只是因守著規矩見面反倒是少了些。
但二哥卻和他走得近了。
二人開始共立明堂,同議朝政。休沐時打馬從朱雀長街過,鮮衣怒馬,意氣風流。
他曾私下,隨她一同喊二哥,喊阿兄。
“作死是不是,你是皇子,少折煞人!”二哥持馬鞭戳他胸膛。
“無人!”他被她拉在陽光底下,任憑身上冰層一點點脫落,“就是想喊阿兄。”
“羨之,你阿兄是東宮太子。”大哥提醒道。
“嗯!”他復了一貫的冷漠神色,然眼角卻染著濃濃的笑意,同她做口型,“阿兄!”
父親更是愛才,將自己所書兵法傾囊相授。母親,便索性舉薦他入兵部,更將自己手下兵甲挪了十中之三由他親掌。
十六歲的少年,開始在大郢王朝中發光發熱。
又兩年,她及笄,他便娶她為妻。
他說,阿曇,謝你拉我出泥潭,見明光。
裴氏,待他如半子,長者親,同輩義。
昨夜孤身走在風雪裏,高燒傷痛讓她失去思考能力,只想著大郢山河破碎,他亦同那些不明就裏的人一樣,會怨恨她裴氏一族。
然這廂發了一身汗,腦子清醒了兩分,她實在覺得諷刺。
世人不知內裏,不曾接觸裴家人,撞門潑血於府前,她認了。
“裳暖天”的掌櫃不過數面之緣,只因父親一個舉動,便信他清正,蒙受冤情,她記在心中。
而李慕呢,較世人,較那個掌櫃,他同裴氏是怎樣的牽絆啊!
可是到頭來,他對她的照拂看顧,卻只是因為她是他皇兄的妻子。
這遭佛面,是承自他嫡親手足和流著相同血脈的孩子。
半點不是因為當年裴氏待他的情分。
他甚至覺得,她應該死去,一殉山河才是對的。
“太子妃裴氏以死明志,全的是忠烈。”在幾瞬眸光的交匯中,裴朝露再度開了口。
所以,跳下城樓的是何人?
她言“忠烈”,自是裴氏的忠烈,卻絲毫不提大郢因她裴氏而國破,從面容到眼神,都看不見半點愧疚之情,仿若大郢合該如此下場。
但雪鵠送來的信,包括三日前的那封,言及天子上月已安全達到蜀地,只是太子因太子妃殞身哀思過重,病了數月,將將才恢復些。
皇兄待她,分明已是恩情雙重。
可是,她的態度卻絲毫沒有受惠感恩的模樣。
若她不願以身殉國,便該隨皇兄前往蜀地。這長安到敦煌的一路,隨時都有險情,如此風險,到底是為了什麽?
李慕回了自己的廂房,望著對面西苑尚且亮著的燭火,腦中疑問重重。只將這五年來的信傾數翻出,逐一讀來。
興德二十一年秋,東宮迎娶裴氏女,長安盛宴,九日流水不絕。
興德二十二年春,太子獨寵裴氏,一枝獨秀,三千寵愛在一身。
興德二十三年初夏,太子妃有孕三月,東宮大喜。
興德二十三年秋,太子妃早產誕下一子,有驚無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