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梅林齋最後一片梅花落盡的時候,身處福州的韓伋收到了謝時的第一封來信,彼時隨著信件一起被信使送來的,還有一個厚重的六層紅漆食盒。食盒放置一旁,韓伋先拆了信箋,從泛著冷香的信中,不期然滑出一朵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幹枯梅花,韓伋及時用手接住,不至於讓其落到地上,又將其珍重地夾入慣常看的書中。

來信不長,韓伋先是快速閱覽一遍,以得其意,看第二遍時,才緩下急切的心思,逐行逐句地細品起來。正巧進屋來匯報的周平便見到,自家主子手拿著信,看了又看,嘴角緩緩勾勒出一道清淺的弧度,想來心情甚好。周平心中也樂道,這還是謝公子走後,頭一回見到主子這麽高興,也不知謝公子在信中寫了什麽,讓主子露出這般笑容。

謝時自然沒寫什麽逗樂捧趣的事兒,相反,信中一開頭,謝時就“嚴厲譴責”了諸位同僚“先斬後奏”的推卸責任行為,並且重點“點名批評”了韓伋這位主公上梁不正下梁歪,起了極壞的帶頭作用。而可憐的小謝先生身為下屬,面對如此“強權”,只能忍氣吞聲,伏低做小應了下來,以至於如今身兼數職,忙得腳不沾地。

信末還附贈畫了一個面上兩行寬淚,頭頂著兩個碩大鴨梨的萌版青衣小人,其可憐之態躍然紙上,而更讓人捧腹的是,信紙的下一頁,這可憐兮兮的青衣小人便扔掉兩個鴨梨,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錘子,暴打身旁的玄衣小人,角落處還有一只黃白花色的狸花貓崽子在舔爪子看熱鬧……

周平本是低頭斂眉,靜靜在一旁候著,就聽見那頭傳來主子爽朗的笑聲,這位服侍韓伋將近二十年的管事一時被驚得,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年老不中用了,要不怎會出現幻聽哩?他猛地擡頭,便瞧見主子眉眼舒暢,且因為實在過於開懷,竟還笑出了聲。

這還是自上任家主也就是韓伋的大兄早逝後,周平第一次見到自家主子開懷大笑……這位忠仆一時感慨萬千。

見周平看來,韓伋還朝他展示了一番謝時的“大家之作”,笑道:“阿時畫的,是否可愛至極?”也不知道這是在說,那畫作可愛,還是指人過分可愛了。

周平定睛一看,待看清楚那紙上畫的是什麽,不禁心下無語。主子呀,若老奴還看錯的話,這兩個小人畫的是您和謝公子吧?您身為被打之人,怎得一點都不惱怒於謝公子以下犯上,反倒還如此高興呢?

不過還真別說,謝公子這手畫作雖說仿若小兒作畫,童趣幼稚,但寥寥幾筆,卻奇異地抓住了人物精髓,看畫之人一眼便能領悟其中之意,連周平這老人家看了,都差點樂出聲來。謝時若是知道周管事的評價,可能便會同他好好介紹一番現代Q版畫和各種傳神意會的表情包了……

來信被韓伋反復看了幾遍,等周平得了他的示意,去將外面的幾位前來稟報的大人請進屋時,韓伋還未放下手。等人進了屋,韓伋還將其中幾頁遞給了離得最近的宋壽,道:“這是阿時在書院的一些情況,宋先生可看看。”

謝時來信不僅是來“討伐”韓伋的,信中還順道交代了他對書院的一些安排。自那日宋郗老先生當著諸位師長的面,宣布了韓伋的任書後,謝時這代山長的位子便板上釘釘了。

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書院山長了,對於這項授命,不是無人反對的。畢竟謝時說白了只是一介秀才,只比那白身好了一點,年紀又過分年少,無甚名望,可以說是在“學術圈子”裏藉藉無名,此等黃毛小兒當頂頭的山長,豈能服眾?

謝時心中已經料到了這種場面,但讓他意外的是,東滄書院竟無一夫子站出來公然反對?他不知道的是,東滄書院自建立初,便已有了反蒙的苗頭,而韓伋繼任山長後,所招攬的先生更大多或是以前朝遺孤自詡,不願出仕為本朝效力的儒士,或是對蒙朝統治和現有之世情失望透頂,心灰意冷的隱士大儒,還有的本來就是追隨韓伋的幕僚。

這些人既能得韓伋招攬,自然是極為推崇韓伋,以韓伋為主,對於韓伋親自任命的謝時,他們哪怕心中有微詞,看在山長的面子上,也不會公然反對,且沒看威望最高、最適合當山長的宋老都大力支持嗎?

於是有兩位大佬撐腰護航的謝時便大膽地開始了他的真人版“書院經營模擬”遊戲,然而小謝山長初上任,便遭遇了職業危機——書院的師資不夠!書院新的一年又沒有新招入學子,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這一切又要怪在韓伋頭上了。

前頭說了,書院的教書先生們大多都是“反賊預備役”,但韓伋起兵占據了整個偌大福州,裁了一大批屍位素餐的官員,這個時候就需要人補上,於是那些原本就是幕僚的先生們便一個個脫了夫子的偽裝,被召去幹老本行。東滄書院另也有一些教書只為了謀生的夫子,怕被牽涉連累,便向書院遞了辭呈,另謀高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