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謝長明又在一個溫暖的春日醒來。

他的意識有些模糊,似乎還停留在不停下墜的深淵裏。深淵裏沒有光,除了發亮的一叢叢綠瑩瑩的斑駁光點,那都是餓鬼貪婪渴食的眼珠子。再往下,連餓鬼都不再有,只是不停地下墜,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最後連痛苦、快樂與記憶也消失殆盡。

至此,大約可以算是死了。

有人聲從耳邊響起,宛如驚雷,將謝長明徹底驚醒:“小子,你不會死了吧!”

謝長明睜開眼,太久沒見天日,本能地有些畏光,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便擡手遮住過於強烈的陽光,朝四周看去。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叢叢綠意,沿著緩坡往下蔓延,十步外長了許多桃樹,連成一片,簌簌粉花開了滿樹,如一團團黃昏時的雲霞。

這裏一片春光燦爛,很明顯,不是深淵了。

深淵是一道狹窄逼仄的裂縫,深不見底,也確實沒有底——底下是烈焰巖漿的傳聞尤不可信。對於這一點,跳過兩次深淵的謝長明最有發言權。

那人彎下腰,似乎要將謝長明扶起來,喜出望外:“我還以為不小心踩了死人!幸好你沒事,否則就是對死人的大不敬。”

他頓了頓,又添了一句:“要是真死了還得去報官,多麻煩。”

謝長明偏過頭,沒有在意那只手,雜草拂過他的臉頰,幾乎遮蔽了視線,但他還是看到離左手不遠處長了一棵不足三尺的枯樹,在春光裏與周圍格格不入,卻是意料之中的熟悉。

他認識那棵樹。

那棵樹上曾長過一顆果子,鮮紅色的,映襯著雪地格外好看,味道已經記不清了,大約不怎麽好吃。它被謝長明在瀕死之際吃下了,救了他的命,也成了他厄運的開端。

由此,他,謝長明終於確認,自己確實又重活了一回。

但謝長明並未緊張。

畢竟是第三輩子了,謝長明很是從容。他擡起頭,看到一個中等身量,穿著短打的樵夫,身後背著柴火,拿著斧頭,正望著自己。

謝長明吃完那枚倒黴催的果子後便立刻失去意識,被大雪掩沒,在這裏躺了三年。其間飲露餐風,同一截枯木無異,幾乎與這處的野花、雜草長成一體,看不出身形。樵夫上山打柴,走過的時候不小心絆到了他的腿,險些跌了一跤,以為是倒下來的枯木,撥開草叢,才發現躺了個人。

不知是人是鬼,還是一具屍體。

見謝長明能站起來,樵夫放下心,問道:“你怎麽在這兒?”

謝長明露天躺了三年,本就洗到泛白的粗麻布衣更是破破爛爛,碎得七零八落,此時一動,身上落下無數雜草,臉上沾滿了泥土,有八.九分像野人。

幸好,謝長明不是野人,雖然看起來很像,但應當可以交流,還會說話,雖然由於太久沒說話還不太熟練。

樵夫是個熱心腸的人,看謝長明的年紀不大,先是批判了一番他怎麽能玩成這副模樣,又問他是哪戶人家,一齊下山後定要去他家告狀。

最後,用很篤定的語氣道:“我把你帶回家,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總該請我吃頓飯。”

謝長明沒聽入耳,他半垂著眼,看到樵夫拿著的那把新斧頭,還沒用過,能從光亮的斧面上看到映著的自己的臉。

是十三歲時的謝長明。鬢角還開了朵野花,看起來頗為狼狽可笑。

謝長明抹了把臉,順手摘下那朵花,卻沒丟掉。

他本來不應該是被樵夫叫醒的,在他沒有重生過的第一世,是一只巴掌大的鳥貪圖他鬢角長的那朵花,卻笨拙地用短而鈍的喙啄到了他的額頭,他才會從沉睡中蘇醒。

後來,謝長明捉了那只笨鳥,養了十多年。

開始時不是這樣打算的。

謝長明不是那種養在錦繡堆裏、不愁吃穿的富家公子,對這樣的笨鳥有天然泛濫的同情心。他長在北境的邊陲小鎮,家徒四壁,上頭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自小便要學著怎麽填飽肚子,沒有多余的憐憫。

那時他從沉睡中醒來,餓了三年,想把正撞到自己手上的笨鳥烤了。

但沒烤成。純粹是那笨鳥太能哭,一看要被人吞吃入肚,流淌的眼淚澆滅了經歷無數風吹雨打的火折子點起的微火,順便連火折子都浸透了,再也點不起來。謝長明沒辦法,他又不是飲血茹毛的野人,只能放過那只笨鳥。誰知道那只笨鳥自認受了天大的委屈,放了後也不走,仗著沒有火折子,明目張膽地跟在謝長明身後,時不時趁其不備沖上來啄他一口。

實在是一段孽緣。

這些都是往事,謝長明不再想了,要緊的是應付當下。

那樵夫約莫三十歲出頭,常年做粗活,身量雖不高,卻很有力氣,並且很想蹭一頓供給救命恩人的好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