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魏王坐著。

在一間只有他和陛下的屋子裏。

他煎熬得仿佛坐在熱鍋上, 怎麽挪都不利索。

這對於魏王現在的年紀裏說,可謂不易。年老了,就奢望過點平靜的日子, 就連坐著,都覺得需要花費力氣,更勿論這等坐不安穩, 來回挪動的動作?

這花費的精力, 都足夠消磨他們泰半的精神。

正始帝淺笑盈盈, 離去前, 竟還欠了欠身,看起來異常禮貌周到,可謂是優雅從容,令人覺察不出半點不妥。

可魏王眼睜睜看著皇帝翩然離去,平放在膝蓋上的手卻猛地攥緊了布料, 汗津津的手掌打濕了衣裳, 他整個癱軟在位置上,動也不動。

正始帝和先帝不一樣。

先帝因著身體孱弱,喜歡隱居幕後, 運籌帷幄。

可正始帝偏生與其截然相反, 赫然是一頭兇殘暴虐的惡狼,凡是能親自來的,他絕不假於人手。

那渾然天成的威懾和暴戾,迫得魏王險些以為他就要死在這裏。

他用袖子按了按額頭, 滿是虛汗。

“王爺?”

老王妃的聲音由遠及近, 正在侍女的攙扶下朝著這裏走來。此處並非正院, 而是魏王的一處書房, 偶爾他有事要思忖時, 便會獨自一人來此,但是甚少會有到了午夜時分還呆在這裏,這未免讓老王妃心中擔憂。

魏王忙起身,卻感覺衣裳濕潤,低頭一看,那座椅上,赫然印出了兩坨屁股印的汗漬。

前頭連著兩日下了暴雨,又接著兩三日都是天晴,原以為這清朗的好天會延續下去,結果轉瞬又是暴雨滂沱,將院門堵上,都能將雞鴨鵝放在裏頭鳧水,好一番野趣的頑鬧。

可惜的是,這點子雖好,可桃娘卻半點都不在心上。

她穿著一襲青藍色的繡花百蝶裙,正側坐在遊廊的邊上,擡手去接外頭的雨水,腳上穿一雙軟底攢珠繡鞋,正有意無意地撥弄著地上的竹竿。

這是方才院內的小廝侍女們拿來頑鬧的東西,桃娘也不去約束他們,只懶懶倚坐在邊上,露出一副愁容滿面的模樣。

貼身侍女東湖守在她的身後,將一件外衫披在了桃娘的肩膀。

桃娘頭也不回,看著院中啪嗒落下的雨點,郁郁地說道:“東湖,你說這雨,都要流到哪裏去?”

東湖:“流到低矮的地方去。”

“那匯聚起來的地方,叫做湖嗎?”桃娘調侃地說了一聲,只是勉強揚起的聲調,其實並不高興。

東湖在桃娘的面前半跪下來,有些焦慮地說道:“婢子是個愚鈍的,若是您心中不高興,可得說出來,莫要憋壞在心中。”她的雙手捉住桃娘搭在膝蓋上的小手,微蹙的眉心很是憂慮。

東湖可比桃娘要大好多歲,這院中內外,合該是她一把罩著。

正因為年歲大,她也看得出來桃娘藏在笑容下的焦慮和難過,這讓東湖可是揪心。她雖是徐素梅的人,可跟在桃娘身旁這好些年,桃娘待她從來寬厚體貼,給了她十足的體面,東湖怎能看著自家小主子這般憂愁?

桃娘的小臉皺皺,眼睛也紅紅,趴在東湖的肩膀上不說話。

東湖一下又一下拍著她的肩膀,輕柔地安撫著她。

桃娘感受著東湖親和的力道,忽而想起那一日在長樂宮前,阿耶對阿正說的話。

——只要讓別人知道,你是她的後盾,那便足夠了。

桃娘揉了揉眼,趴在東湖的肩膀上小聲說道:“阿耶會出事嗎?”東湖驀地意識到,對於桃娘來說,外面的風雨,都抵不過莫驚春的安全更讓她上心。

至於旁的事情,是非黑白,都不過這點。

“二郎不會有事的。”

東湖只能這麽說。

可實際上,京城坊間,眼下傳得最為熱鬧的便是關於此事的傳聞。盡管莫驚春在那一日的謠言出來時,不到一個時辰就離開了長樂宮,折返吏部。可那傳聞並沒有隨時間的推移而消失,反而逐漸愈演愈烈,變得分外離譜。

譬如有的說,陛下對莫驚春愛而不得,所以才不願意再立後宮。

也有人說,正始帝是在從前受過情傷,才會不喜女子,只喜男子。

還有的說,其實皇帝喜歡莫驚春的時間沒那麽長,只在譚慶山後,那磅礴隱蔽的愛欲才猛地覺醒。

……

…………

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聞,已經不止是在百姓中流傳,就連權貴世家也有所耳聞。

倒是沒人敢在莫驚春的面前大放厥詞,就連之前最喜歡挑刺的許冠明,也不知為何夾著尾巴做人。但取而代之的,是幾乎無處不在的視線,莫驚春幾乎是走到哪裏,都深感背後灼燒,仿佛所有人都將他當做一件奇珍異寶,又像是張牙舞爪的怪物,從頭到尾,評頭論足,巴不得將其細細解剖,方才能辨認出其中的詭奇之處。

正始帝怎麽就看上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