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進入八月,洛陽城總算涼爽了些,池塘裏的芙蕖開始凋謝,穿過廊檐的風裏開始彌漫起淡淡的桂花香,昭示著秋季的到來。

上陽宮裏主殿前的那株大櫻花樹也已泛起了淡淡的金黃,微風吹過,偶有木葉飄零,倒也很像是春日落櫻繽紛的絢爛。

“櫻櫻,你知道嗎,這是你母親生前最喜愛的一棵樹。”

殿前階下,宣成帝嬴伋坐在胡床上,淡淡笑著對身側的外甥女道。

“它本來不在這裏,是你母親去後,朕將它從裴家移植過來的,那時候它就已經一百多歲了,為了移植它,可耗費了不少人力財力,連裏坊墻都拆了數堵……”

“那它還能開花嗎?”

岑櫻好奇地問。

她入上陽宮已有幾日了,這些天,皇帝舅舅常常叫她陪著下下棋說說話,也與她說了好些母親生前的事,但她仍是很難拼湊出母親的完整形象。因而此時,雖知阿舅在懷念母親,但心中一片空白,只有些隱約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怎麽不能。”皇帝回過頭來,溫和笑著看她,“剛移植的那年的確是差點就要死掉,好在那年宣州進貢的花肥效用不錯,把樹養活了,現在每年還是可以開花。等到了明年,櫻櫻就可以看到繁花如錦的盛景了……”

明年。

岑櫻展目看向枝葉未落的大樹,透過它,一直看向了樹木之上的蔚藍天空。

明年的她還會在這裏嗎?

她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地方。

從前只聽說京都洛陽是何等的軒敞華麗,可到了這裏之後,她與阿爹分離,連悶罐兒都要另娶他人了,娶的還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不喜歡這裏,她想回家,想回到過去在鄉下和阿爹和悶罐兒還有阿黃在一起的生活,很想很想。

如果,如果悶罐兒不和她們回去,她就自己和阿爹走好了。反正他要娶那麽多的女人,她也想散了算了……

女孩子久久地看著院中花樹,眉目黯然,一襲鵝黃襦裙在晚風中微微舞動,有如梨花開在月下,冷浸溶溶月色,清新閑適,淡遠出塵。

皇帝一直側眸看著她那與生母十分肖似的眉眼,秋陽自樹梢照下,照得他不復年輕的清俊面龐上,竟也有了些許溫潤的假象。

櫻櫻,櫻櫻。

其實不必卞樂找來當年的宮人與太醫確認,他又何嘗不知她是誰的孩子。

櫻櫻的名字很可能是永安取的。她給這個孽種取名為櫻,偷天換日地也要將她送出去,卻殺了她和他的孩子……

倘若這是他的女兒,她還會這般在意這個孩子麽?答案顯而易見。

沉寂了十余年的怒意與怨恨重在胸腔點燃,如同毒蛇吐信,又似烈焰狂舞。岑櫻忽覺身側寒氣凜冽,不明所以地側過眸來,皇帝已恢復了和煦慈愛的面色,道:

“櫻櫻,阿舅累了,扶阿舅進去吧。”

這並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岑櫻領命將他扶進了寢殿。皇帝神色和藹:“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回去吧。明日,記得來陪阿舅下棋。”

“是。”岑櫻婉婉施禮,隨後退了出去。

她入宮已經七天了,這七日裏,聖人除了偶爾叫她作陪、說一些母親的事,倒也沒有再如那日進她房間一樣的不合常理的舉動,漸漸放下了戒備。

皇帝一直目送著那道纖瘦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廊柱日影間,神情如怔。直至卞樂從殿外走進。

“叫你去辦的事,還沒有辦好嗎?”

他問,面色已不復方才的溫和。

卞樂面露難色,戰戰兢兢地應:“……回陛下,這件事的確有些棘手。尚宮局已經在盡全力尋找當年放出去的宮人了,想必不久就會有回訊……”

“你的不久已是三個月了!你們都是廢物不成!”皇帝龍顏大怒。

卞樂嚇得身如抖篩,趕緊跪下:“陛下息怒!息怒啊陛下……”

皇帝胸腔中血氣上湧,目眥欲裂。

說起來,這件事,也的確是他的錯。

當年穩婆告訴他,永安生下的是個已經足月的女嬰,並非七月生子的早產兒,算著時日,剛好是她還未與裴公瑜分別的時候,所以才能夠篤定她是裴氏之女而非他的。

為掩人耳目,在場的宮人、禦醫、穩婆幾乎被他殺了個幹凈。如此一來,如今要想再找到幸存的、已經放出宮去的當年侍奉過公主的宮人,確實難了些。

但他想,當年母親都能將岑櫻換出去,這其中必然還會有漏網之魚,這才命卞樂去查宮人名籍,試圖找到當年的知情者。一連兩個多月過去,卻都未有任何的蛛絲馬跡。

他最終長嘆一聲:“建康的謝宅去過沒有?可曾找到謝雲因?”

謝雲因是皇帝的表妹,精通醫術,當年在宮中陪伴皇帝的母親肅宗謝皇後,也曾去探望過永安,自是知曉她的孩子是否足月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