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位權臣不似一位有善心的主。◎

谷雨時節,春意闌珊。熏風拂過桑府後院的青石小徑,吹起檐下系著的銅鈴細碎作響。

桑折枝正坐在窗楣前,對著眼前的菱花鏡將發上珠翠卸下。

累絲步搖、燒藍珠花、鎏金掩鬢……直至最後一支紅玉簪子放在妝台上,一頭青絲如墨泄下,落滿雙肩。

丫鬟紫珠忍著眼淚,以象牙梳子為她順了順長發,挽起一個簡單的少女發髻。

臨到要束發了,紫珠卻沒去碰那些華貴的簪子,而是顫抖著手,去拿旁側一截新折的桃花枝。

她的指尖剛觸到微糙的樹皮,忍了許久的眼淚便簌簌而下:“姑娘,您再去求求夫人,求她讓您留在府上。”

閨房裏一時靜謐無聲,唯有紫珠與半夏低低的啜泣聲斷續響起。

*

一切的變故,始於三日前的深夜。

彼時,桑折枝已經歇下,還是紫珠進來將她喚醒,說是夫人身邊的孫嬤嬤過來傳話,讓她立時往前院裏去。有急事要與她商量。

桑折枝朦朧醒來,只來得及清水凈面,便匆匆更衣走到花廳。

方繞過十二面玳瑁屏風,卻見廳內燈火通明,桑家人各懷心思的視線齊齊打在她身上,像是要將她釘穿在照壁。

也正是在那個微寒的雨夜裏,折枝得知自己並非是桑家子嗣。

深夜遞來的一封書信,揭開了當年往事。

十數年前,當時還是縣衙主簿的桑硯右遷縣令,拖家帶口去荊縣走馬上任。

途中大雨,進退不得。情急之下,只好舉家在破廟棲身,以待雨停。

誰知雨勢轉急,破廟裏又闖進來一對躲雨的夫妻。

其中男子容貌英武,懷利刃在身,自稱是躲避戰亂的江湖人。而他的夫人戴著幕離看不清容貌,卻能看見腹部已經高高隆起,顯然是身懷六甲已近臨盆。

破廟無主,桑硯也不好強行趕人,只好勉強寒暄了幾句,又暗中吩咐家人們小心這等江湖莽漢。只等著雨勢轉小,便立刻攜家眷離開。

熟料,幾道驚雷過後,兩位夫人動了胎氣,同時生產。

而心懷不軌的江湖客趁著天黑人亂,悄悄換過了兩家嬰孩。

江湖客生的女兒,被當做戚氏的女兒,留在桑府千嬌百寵長大。即便是中途繼室柳氏過門,也從未苛待過分毫。

而戚氏生的兒子,卻被江湖客帶走,直到十數年後才查清了自己的身世,親筆書信一封,闡明因果,告之桑家人,自己將會在三日之後,前來桑府認回家門。

而這個孩子,便是如今朝中一手遮天的佞臣,謝鈺。

*

自那夜之後,京中不知是誰傳出了消息。

昔日人人追捧的桑家貴女轉瞬跌入泥濘,京中曾有意向桑府提親的人家個個偃旗息鼓,倒是左丞相府的管家親自遞了帖子過來。說是有意納折枝為妾。

折枝卻知道,這遞來的,並非高枝,而是一張引她入泥沼的網。

左相今年已過花甲,府裏的姨娘二十余人,最小的,卻不過十三歲。

府中的大娘子也是個不容人的。聽聞一旦左相多往哪個姨娘房裏去了幾趟,隔日大娘子必定將人喚到跟前來百般磋磨。聽聞今年開春的時候,還生生打死了一位。對外只說是暴死,一卷破席丟到了亂葬崗上,任野狗啃食。

最後還是守義莊的老者心善,尋了塊地葬了她。

聽說入殮的時候,那卷破席散開,裏頭的女子通身暗紅色的鞭痕,已沒了半塊好皮。

當時她還為這位苦命的女子嘆息過幾聲,不曾想,今日卻要步她的後塵。

桑折枝輕垂下眼,忍住眸底的淚意,柔聲安慰一旁的紫珠與半夏。

“會有法子的。”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話裏的真假,折枝的語聲方落,外頭便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繼而,門口懸著的湘妃竹簾嘩啦一聲被人掀起,一群健碩婆子魚貫入內。

領頭的婆子是柳氏的陪嫁孫嬤嬤,見了折枝,倒是很守規矩地先行了常禮,這才開口道:“相府迎人的小轎已出了府門,至多半個時辰便到門上。”她的視線落在桑折枝未著珠翠的發上,略一皺眉:“大姑娘也該早些打扮停當,切勿失了桑家體面。”

桑折枝低眉,接過紫珠手裏的桃花枝將發髻綰好,這才自妝台前起身,對孫嬤嬤輕聲求道:“這十幾年來的用度,我會做繡活慢慢還上。還求嬤嬤遞話給母親,讓折枝回到雙親膝下。”

“大姑娘這說的是什麽話?”孫嬤嬤的語氣平淡:“夫人對您視如己出。即便是出了這茬子事,也依舊當您是桑府裏的大姑娘。您這一個求字,不知道的還當是夫人苛待了您。”

孫嬤嬤說至此略微一停,語聲沉了幾分:“相府迎人的小轎都已經過了朱雀長街了。大姑娘若是還這般執拗,怕是到時候大家顏面上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