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梅鶴庭於今死了(第3/5頁)

“好。”

他是父親,自然為子惜身。

他是卿家,自當遵主之命。

許是陽光太炙了吧,曬得喉嚨都沙啞發疼。好在那腰板子依舊筆挺,利落的玄衣玄裳帶起一陣涼風,不食人間煙火,下了逶迤階梯。

宣明珠閑閑踱到窗邊,瞧著那頎長的黑影走遠,忽然錯覺,半個來月不見,這人好像又長高了幾分似的。

再一想,哦,他都二十四了,應該不會長個子了。

宣明珠自笑一聲,收回視線不再看了。

大抵,她沒對梅長生說過吧,他在她心中最美好的樣子,不是瓊林宴上,不是洞房燭下,而是那個明明有潔癖卻將自己淋了一身墨水的少年郎。

少年在昨日。

梅鶴庭走出行宮,沿山道繼續向下。

他從袖中摸出那截斷發,與貼身藏放的一根紅繩匝匝纏繞在一起,勒得虎口生疼,仍是不放手。

——“夫君替我畫眉,我為夫君梳頭吧。”

——“梳個白發齊眉嗎?”

——“哎呀呀不得了,本宮的小探花郎學會調笑了,不行,這我可得取筆仔細錄下。”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不會有人再喚他一聲小探花郎。

她的青絲黛眉,再也輪不著他來碰。

“公子。”

等在山石旁的姜瑾見了梅鶴庭下來,在那張靜如平湖的臉上觀察再三,也尋不出一絲喜怒形色,小聲問:“可見著殿下嗎?”

“見到了。”

姜瑾咽了口唾沫又問:“公子你,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梅鶴庭臉上浮現一個清致的笑容,“飛隼回洛陽,著緊辦正事。”

姜瑾應了一聲,當先向新騰出來的刺史府方向引路。

梅鶴庭腳步輕悠跟在後頭,面含微笑,松開指甲緊摳的左手,滿掌鮮血淋漓。

【二更】

當夜,一只黑色鷹隼如一支疾箭飛掠過上京的夜空,飛入宮城,棲在紫微宮金黃琉璃的飛檐鴟吻。

黃福全持拂塵匆匆入殿,將一封卷起的信帛呈在燈下的禦案上。

並於皇帝耳邊低語,早前留意的那幾個暗樁已經除去。

宣長賜點頭,看過汝州來的秘信,按信中之言,將梅鶴庭臨行前留下的五個錦囊中的頭一個打開。

當梅鶴庭無端請求調去汝州時,皇帝自然不放人,卻聽梅鶴庭長跪進言:

“陛下難道不想在大婚之前,還長公主一個清白公道,昭告天下長公主並非悖逆欺君,而是扶孤弼主的功臣?難道陛下不願早日平息長公主多年所受的非議,讓長公主堂堂正正地以‘大長公主’的身份蒞臨封後大典?”

這幾句話,精準觸中了皇帝的隱痛,比起想盡快收服梅鶴庭這個傲物,他對皇姑姑的補償之心更在一切之上,君臣二人在這一點的共識,皇帝從不懷疑。

是以他賜了梅鶴庭出入無禁的禦牌,秘密調入汝州。

錦囊在燈下展開,皇帝取出裏頭折疊的紙張,眉頭便是一跳。

只見上面畫著一件龍袍,除此外別無文字。

宣長賜沉思片刻,取下面前的明角燈罩將紙點燃,搖曳的燭影映著那張年輕的臉,平靜而冷厲。

“吩咐羽林衛去辦吧,幹凈穩妥些,朕不想皇姑姑回家時,還要為這些事煩心。”

“諾。”

三日後,楚光王的三子雲郡王在倚香樓酒後吐言,說自家有一方穆帝傳下的寶印,與當今玉璽也差不了許多。這話被有心人捅到禦前,龍顏震怒,不待王府那頭運作,便下急令搜府,結果搜出了一件五爪金龍袍。

楚光王震驚之余大呼冤枉,聲稱有人栽贓構陷,然物證在前,其府上下三百余口皆下詔獄。

再三日,宣戩私下屯聚兵械之事被掘出,燕山左右衛、熊渠前衛三營主帥被褫職羈押。

期間,拱衛皇城的鷹揚衛左領軍高頌,組兵發動了一起嘩變,只是還未攻進內宮門,便被一方突降的人馬包圍鎮服,卻是本該跟隨長公主離京的北衙禁軍主力。

高頌被活捉,交三司嚴審,供出幕後主使,正是楚光王宣戩。

又三日,兵部左侍郎張松林脫冠請罪,口口聲稱自己瀆職失查,卻萬萬不曾參與此事。可就在這時,大理寺上疏一封,舉證兵部代尚書張松林,殺害司天監令華苗新,並意圖嫁禍昭樂長公主。

這個六月裏,上京的宗室與六衙皆生巨變,臣工人人自危,嘩然一片。

待中書兩省與禦史台終於反應過來,開始上書攪渾水,朝堂上站出一人,卻是名不見經傳的翰林待詔庸子鄢。

但凡有閣老試探著求情,主張天子與宗親同氣連枝,宜緩赦細查,庸子鄢便甩出一封回駁折子,文脈盎然成峰,廣引晉律故典,將對方堵個啞口無言。

那如琢如磨條清縷析的文辭,令內閣隱約覺得耳熟,還有一種被壓制的不安。等到左突右進怎麽也吵不贏,才猛然驚醒,這哪裏是庸狀元的口吻,分明是當年江左梅探花之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