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荒誕末日

“請慢用。祝二位度過愉快的夜晚。”

Rose is a Rose開在萬貿高層,人均四位數的高档法式餐廳,老板在首都二代圈裏知名度很高,半年前和大他一輪的老牌影後登記結婚。

跨年夜人滿為患,連散座謝弈都是提前一個多月訂下的。

而我現在坐在Rose is a Rose的雅間裏,大落地窗將首都商貿圈中心的燈火聚在眼前,桌上擺著九零年產市單價三萬人民幣的紅酒,精致的頭盤已經端到面前。

如果我現在拍張照發給謝弈,這哥們兒和我的同事情誼差不多就要完蛋了。

但我沒這個心情。

因為這是張兩人小桌,而我對面坐著的是裴雁來。

晚餐的邀約是臨時起意,郁行野提的。但因為是跨年夜,訂餐太晚,四處都找不到四人的包廂,他秘書就自作主張定了兩桌二人的雅座。

裴雁來說郁行野算是old money,背景在國外,我雖接觸不多,但能看出這位確實有些非同常人的紳士風度。

兩瓶柏圖斯是他做主開的,是表計劃不周的歉意。

環境是很好,但周遭全是夫妻或情侶,只有我和裴雁來相顧無言。

不再多花精力扮演完美上司,也懶得對我冷言冷語露出獠牙,工作之外,不看不問不聽不搭理——在老胡辦公室摔門那件事之後,他似乎終於找到對付我的最佳方案。

我不想慘烈地給這一年收尾,摸不清裴雁來的態度,只敢用不痛不癢地話題打破僵局。

“李陽鳴的無罪判決沒能服眾,汙點一時半刻洗不幹凈。我聽說,今天一早網約車平台解除了和他的勞動合同。”

裴雁來的頭盤是帕爾馬蜜瓜火腿。

他從前吃飯就很快,現在也沒慢到哪兒去。我的法式焗蝸牛進度沒過半,他盤子都空了。

侍應生撤下去,很快又端上來一份清湯,是經典的Consomme。

高湯在燈下色澤瑩潤,裴雁來卻淺嘗輒止。

“意料之內。”

我以為還有下文,但他顯然沒有繼續的意思。

硬著頭皮,我接道:“李陽鳴老婆過勞還在住院,女兒明年上大學,經濟壓力本來就大。現在沒落井就下石,他老東家實在不地道。”

裴雁來不置可否:“明哲保身而已,李陽鳴只是替罪羊。”

我沒明白:“什麽?”

沒招手,侍應生就主動撤掉湯類,上了副菜,柏圖斯的紅葡萄酒倒入玻璃杯。

裴雁來淺嘗一口:“早就有輿論在鋪路了,動靜其實並不小。”

我意識到他想說的是什麽:“你是說錢響的微博?……我看到了。”

一篇以李陽鳴案為例的司法公正困境與博弈理論分析,洋洋灑灑四千字,發布至今剛過二十四小時,轉發量已經超過三十萬。

錢響,本科名校法學院畢業,研究生時期犯了事被退學,考公無緣律所又不收,最後下海經營法考機構,混得也算風生水起。

媒體行業鵲起後,他也下場分一杯羹,是在微博普法的博主裏最早的一批。幾年下來,已經是粉絲百萬的大V。

他善用春秋筆法,深諳傳播學和大眾心理之道,慣緊跟時事做犀利評價,在外確實聲名遠播,但業內對他評價普遍不高。

裴雁來舉重若輕道:“平台監管不力是常態。一旦東窗事發,輿論勢必傾斜。如果失去消費者信賴,公司前景難測。質疑司法公正是來模糊重點,轉移公眾視線,推李陽鳴出去是為自保……

我想通了:“錢響收了平台的錢。”

“一大筆。”裴雁來放下高腳杯,追加了細節。

我恍然記起,錢響是有個外號叫“聽錢響”。

人如其名。

“輿論比法庭更懂怎麽吃人。”我吞下一口酒:“李很無辜。”

裴雁來掃了我一眼,西餐刀剝離尖椒和頂端的馬蘇裏拉芝士,刀刃折射頭頂的光,刺得我一陣眼暈。

“車內監聽損壞不及時報修,有心無心尚未可知。這次和他無關,下次呢?”他把芝士肉末卷上叉子,輕聲道:“李陽鳴是鏈條末端。如果想談,不如去和死人談無辜……”

“鐺”的一聲。

他話沒說完,叉子卻被我橫空截住,西餐刀碰上去,撞擊聲清脆。

裴雁來擡眼看我,一言不發。

我臉有些熱,可能是被他看的:“……尖椒籽卷進去了,辣。”

拉絲的芝士裹著辣椒籽,縝密如裴雁來原來也會出錯。

裴雁來沒把我的刀彈開。

他手機響了,直接放下餐具,離席去接。來電沒存備注,只是一串數字。但0909的尾號實在特殊……我想我知道是誰。

裴雁來越走越遠,我隱約聽見他說了一句“喂,你好”。

說曹操曹操到。這是李楠的電話。

來回不過三分鐘。裴雁來回到座位時,一瓶柏圖斯已經被我喝了半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