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舜亦以命禹

陽春三月,京師百姓盼春歸。沒想到盼來盼去,卻把沙塵暴盼來了。

那塞北的風裹挾著億萬黃沙呼嘯而來。黃沙漫天,天昏地暗,連當空的太陽都變得若隱若現,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光彩。

整個京城任由飛沙走石肆虐,打得門窗和店鋪幌子啪啪作響,光禿禿的樹枝如妖魔般亂舞,就連紫禁城的紅墻似乎都在顫抖,金鑾殿的琉璃瓦片劈裏啪啦不知被刮下來多少。

小太監趕緊頂著風,合力關上沉重的殿門,才將鬼哭狼嚎的風聲隔絕在外頭。

殿中風聲戛然而止,萬歷皇帝的咆哮聲便清晰起來。

“好哇!他張先生處處管著朕,叫我節儉自律,克己復禮,他自己就驕奢淫逸,天天摟著胡姬睡覺,還吃海狗丸!叫朕勿近佞幸、提防閹豎,他自己就跟馮保勾結,把我孤兒寡母玩弄於股掌之間!還放縱奴仆,賣官鬻爵,大肆搜刮受賄,家裏奇珍異寶堆成山!”

皇帝一副被侮辱被欺騙被損害的模樣,激動的滿臉通紅,將面前的一切噼噼啪啪打翻在地。

萬歷之前雖然已經對張居正毫無感情可言了,但那終究是含辛茹苦教導他長大的老師,為他宵衣旰食治理天下十五年的輔政元老。所以雖然身邊的太監和下面的言官都在說張居正的壞話,他依然不敢直接否定張居正。

一來死者為大,他怕被罵忘恩負義;二來張居正留下的烙印太重,否定他就是否定過去十五年大明的歷史。他過去對張居正的那些封賞恩賜,那些當時是出於真心的倚重感激,以及肉麻的溢美之詞,豈不豈全都成了笑話?

所以萬歷也只敢暗戳戳的推翻張居正的新政,不分青紅皂白的起復那些反張派的官員,卻不願意跳到台前,直接批鬥張居正本人。

但東廠呈上的《病榻遺言》,以及張鯨搜集到的其它張居正欺君罔上、結黨營私、貪贓不法、驕奢淫逸的證據,讓他的理智徹底蒸發了。或者說,讓他終於找到了正大光明清算張居正的借口——

朕也不想這樣,可是他跟馮保把我們孤兒寡母欺騙的太慘了!

此等巨奸大猾、偽君子、獨裁者不清算,那他這個皇帝不就是有眼無珠的二傻子,日後如何服眾?

像萬歷這種表演型人格,只要心理關一過,立馬就給自己加戲,演的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

他傷心的捶著胸口,對老太監張宏哭道:“這些年來,朕說是九五之尊,卻被嚴格限制開銷,甚至沒錢賞賜嬪妃宮娥,不得不先記在冊子上,留待日後寬裕了再兌現。你知道朕記賬的時候多丟人嗎!哪怕是嫖呢,人家都直接付錢的……”

張宏一邊陪著皇帝掉淚,一邊心說,那青樓也得肯賒賬才行啊。

“還有朕的外公,一片忠心為邊軍做被服,出了點紕漏就被他告到太後那裏,害他老人家冰天雪地罰站了半天。”萬歷皇帝越說越氣憤道:“朝廷百官排著隊給他送禮,他當然用不著撈偏門了!因為他的奴才遊七都比朕的外公有錢!!媽伯夷,竊主上之威福以自專,真真氣死朕了!!”

他最恨的就是百官怎麽不給朕送禮……

……

其實最讓萬歷郁悶的是,哪怕有了《病榻遺言》,有了張鯨搜集到的證據,他依然只能關起門來摔盤子砸碗。沒法公開發作!

因為高拱的爆料雖然勁爆,卻都是圍繞著他、他媽,他皇考的秘辛,如何能夠向天下人展示?

正憋屈的沒法呢,司禮監當值秉筆太監張誠急匆匆進來寢殿。

這張誠也是張宏的幹兒子,張鯨的把兄弟。如今的內廷已經徹底被他們一門子把持了。

“皇上,有小丁的彈章,因為事體關天,奴婢直接給皇上送來了!”張誠擠眉弄眼對萬歷道。

小丁就是丁此呂,他和小羊羊可立、小李李植,小江江東之是最初投靠萬歷的四大金剛,深得帝心,跟張公公們配合也十分默契。

“有那麽誇張?”萬歷皺著眉頭接過彈章打開一看。

見是丁此呂彈劾禮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高啟愚,在萬歷七年主持應天鄉試時,命題曰:‘舜亦以命禹’,為阿附故太師張居正,有勸進受禪之意。為大不敬。

丁此呂說,所謂‘舜亦以命禹’,一來是恭維張居正有神禹救世之功,二來,則以‘舜禹禪讓’之詞,來宣揚有德者居天下說。

潛台詞就是皇位不應該在父子間傳承,而是應當像舜、禹之間那樣實行禪讓。這題目的險惡居心便昭然若揭,就是在為當代大禹接受禪讓,做輿論準備啊!

這一攻擊既陰險又毒辣,哪怕萬歷明知道這是在給張居正羅織罪名,卻依然勃然變色。

他想起了萬歷八年,自己險些被廢掉的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