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兩個小時後,馬車抵達司鐸的住宅。

對於一個市鎮的司鐸來說,這個住宅顯然奢侈了一些:帕拉第奧式的建築風格,後面是蔥郁的花圃,前面是碧綠的田野。

司鐸謙虛地說,這全靠百姓的愛戴,然後為馬車上的失禮道了歉。

艾絲黛拉連忙搖了搖頭,黑漆漆的睫毛恐懼地顫動著,說都是她的錯。

她馴服的姿態令司鐸很滿意。他溫和地問道:“孩子,你信神嗎?”

艾絲黛拉當然不信。但她的頭腦轉得極快,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一位接觸過的虔誠的夫人。

那位夫人認為歡樂都是神賜予的,而悲傷、憤怒、厭憎等負面情緒,則是因為不夠虔誠咎由自取的。她醒來就會向神禱告,餐前也會感謝神的恩賜,午後、睡前更是會如饑似渴地閱讀神殿編纂的神子言行錄。

不過,即使她如此虔誠,神殿仍是不允許她進殿膜拜,但特許她在台階上做禱告;為此,夫人流下了不少感恩的淚水。

艾絲黛拉並不鄙夷那位夫人的虔誠。大多數時間裏,她都感受不到正常人的情緒——快樂、難過、焦慮、絕望、滿足,她都感受不到。

她只能感受到日益加重的貪欲,與不停搏動的野心。

她有著絕佳的模仿天賦,卻沒有感同身受的能力。但她並不難過——她也不會難過;她只會觀察,觀察身邊人的情緒,記憶、學習、模仿,有需要的時候拿出來使用,搭成一條通向權力頂端的橋梁。

艾絲黛拉輕聲說:“母親告訴我,信仰不該是一件到處炫耀的事情……只要心中有神,神自會記得你,切忌四處宣揚自己多麽虔誠。”

“你有一個好母親。”司鐸贊許地點點頭。

穿過花圃,走進大門,古怪的感覺撲面而來——門後面居然嵌著四把帶鐵閂的大鎖,門框上還掛著一個小巧的風鈴,進出就會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鞋櫃裏除了男士鞋,還有幾雙大小不一的女士鞋。艾絲黛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司鐸解釋道:“休息日會有幾位尊貴的夫人來這裏做禱告。”

他將她安置在一樓最裏面的房間裏。經過旋轉樓梯時,艾絲黛拉看見二樓的走廊空蕩蕩的,房門都被鎖死了。

她眨巴著眼睫毛,故作天真地問道:“樓上有人在睡覺嗎?”

司鐸似乎應答了很多這樣的問題,對答如流:“是我的妻子在睡覺——是的,感謝寬容的神,神甫也可以結婚——我妻子得了很嚴重的失眠症,晚上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只有白天才能入睡。你千萬別去打擾她,她是個暴脾氣,連我都怕她。晚上聽到叮叮當當的動靜,也不要出來,多半是她下床活動了。

艾絲黛拉聽話地點了點頭。

司鐸把她送進房間裏,就離開了。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完全把她當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對她的來歷置之不問,甚至沒有詢問她的名字。盡管他的做法給她帶去了極大的便利,卻絲毫不符“司鐸”的信條和守則。

換句話說,他給她一種感覺——即使她沒有走過去攔下他的馬車,他碰到她以後,也會把她帶回家,不管用什麽方式。

想到這裏,艾絲黛拉不僅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些玩味地微笑了起來,那是夜行動物嗅到血腥味時,不受控制流露出的興奮。

她喜歡危險,喜歡刺激,喜歡征服一切令人恐懼的未知。

因為過於興奮,她忍不住咬起了大拇指貝殼似的指甲。可憐的指甲好不容易被瑪戈修剪整齊、用工具拋光,又被她咬得殘缺不全了。

她期待司鐸真面目暴露的那一刻。假如他真是個做盡善事的老好人,倒是要令她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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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女仆推著餐車,送來了晚餐。

女仆是個膀大腰圓的黑人老太婆,頭發花白,臉上均勻地撒滿了壽斑。她點燃了屋內的煤油燈,從餐車上的罐子裏舀了一碗肉湯,擱在艾絲黛拉的面前,囑咐她在落日前吃完。

艾絲黛拉拿起勺子,扒拉了一下稠厚的湯汁,蹙眉問道:“要是落日前吃不完呢?”

“隨你的便。”女仆冷冰冰地說,“反正太陽下山後我就回家了,到時候你自己去廚房洗碗。”她冷笑一聲,“晚上夫人會下樓活動。老爺生性善良,喜歡收留你們這些好吃懶做的小姑娘,給你們屋子住,給你肉湯喝。但夫人就沒那麽好心了,她最討厭你們這些尖嗓門的小姑娘——總之,快吃就是了,別給自己找麻煩!”

說完,女仆推著餐車,轉身要走。

就在她打開房門的一刹那,艾絲黛拉忽然把頭一歪,恐懼地尖叫了一聲。

她的尖叫沒有任何意義,只是想嚇這女仆一跳。女仆也確實被她嚇到了,渾身一僵,差點撞在門框上。發現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後,她難以置信地回過頭,望向艾絲黛拉:“你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