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打算混入神殿。”艾絲黛拉忽然開口說道。

瑪戈以為自己聽錯了:“您說什麽?”

“我不想重復第二遍。”

“可是……”

艾絲黛拉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她走到窗邊,打開百葉窗,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馬路的情景。

她們歇宿在一家肮臟的小旅館裏,窗縫、墻紙和桌子都積滿了令人厭惡的油垢;墻壁脫了漆,露出黑色的石灰。

附近有一個洗衣場,不時就會有一渦渦熱肥皂水,伴隨著搗杵聲從汙水溝裏漫延到街道上。

熙來攘往的人們似乎見慣了這樣的場面,連一聲抱怨都沒有,就輕捷地跨了過去。

馬路的對面,是一家較為體面的飯店。幾個教士正在裏面享用肉湯,他們穿著整潔的白袍,頭戴銀冠,一邊高聲談笑,一邊抽動著唇髭發出“噗噗”的喝湯聲。

旁邊的工人朝他們投去敬仰和羨慕的目光,用力擦了擦臉上的泥點子,拿起沒吃完的面包棍,匆匆地離開了。

王都的教士都是冷漠刻板的清教徒,對葷腥和女人敬謝不敏;這裏的教士卻不忌葷腥,過得相當滋潤。

“修士可以吃肉?”

瑪戈答道:“他們不是普通的修士,而是教士,教士的地位要比普通修士高很多,可以四處走動,傳播神音。除了發誓一輩子追隨光明神的苦修士,大多數信徒都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有的教士甚至富得流油,畢竟人人都想得到神的眷顧。”

艾絲黛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也想得到神的眷顧……”她眨巴著眼睫毛,露出兩個甜美可人的酒窩,“希望他們不要拒絕我。”

瑪戈知道女王對神殿的態度,聽見這話,不由嚇了一大跳:“陛下……您真的打算混入神殿?光明神殿的教階制比舊教還要森嚴,必須由當地的司鐸推薦,才能去教區的神殿……很多修士在教堂修行了一輩子,都沒能見到教區神使一面……”

艾絲黛拉輕描淡寫地說:“那就讓他推薦我。”

說完,她一把扯掉頭巾,釋放出一頭濃密豐美的黑發。

想到馬上就能接觸神殿,她忍不住興奮了起來,雙頰像害羞似的,浮現出鮮艷的紅暈。

她已經很久沒這樣興奮了。

在很小的時候,她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離經叛道——不願意學刺繡,也不願意學音樂和繪畫,更願意去靶場看衛兵們打槍。當彈丸迸射而出的那一刹那,她情不自禁地低下了頭頸,不想被周圍人看見自己興奮得發亮的眼睛。

趁他們彼此恭維槍術時,她悄悄將一把小巧的燧發槍,藏在了淡粉色的罩裙裏,帶回了臥室,一邊研究燧發槍的裝置,一邊吃了好幾個奶油小蛋糕。

她是天生的反叛者,目中既無尊長,也無神明,血管裏流動著一股熾熱的、幾近兇暴的血液。

同樣的年紀,她的兄長夢見的是蝴蝶、美人和美酒;她夢見的卻是一把準度極高的燧發槍,以及一頭倒下的羚羊。

她渴望刺激,渴望對手,當生活趨於平靜時,甚至會感到痛苦和煎熬。

即位之前,父親是她唯一的對手。

約翰二世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勇猛的戰士,一個遠見卓識的智者,一個英明神武的帝王;晚年的他卻因為沉湎於各種延年益壽的藥物,而變得昏庸無能,輕而易舉地就被她擊敗了。

即位之後,她原以為會無聊一段時間,誰知馬上就來了個新對手——神殿,或者說不存在的光明神。

神殿的權力太大了。

與神殿相比,王室的權力壓根兒不算什麽。人們畏懼王室,卻敬畏神殿,將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都交予神殿負責。

他們稱呼光明神為“父神”,認為他①創造了人世間的一切,包括時間、秩序、力量、命運、法則、智慧等虛無縹緲的概念。

王宮、法庭、教堂的穹頂上均繪制著他的藝術形象——手持秩序之光的悲憫天神。當初,她加冕為王時,他就在王宮的穹頂上冷漠地俯視著她,看著她手握象征他的光明寶珠,發誓永遠當他的仆人;後來,她被剝奪王位繼承權,也是因為對他不夠尊敬,褻瀆了他的神聖。

至始至終,他都壓制她一頭,如同冰冷不容違逆的法則,不允許她更進一步。

不僅是她,所有人都是這樣。

人們遇到困難時,無論是否有用,都會祈禱他的庇佑;發生天災人禍時,第一反應也不是自救,而是跪地禱告,祈求他收回降下神罰的左手;想要懺悔時,也是去神赦院請求他的寬恕,而不是反思自己的過錯。

“神”冷漠而威嚴的偉大形象,就像是一種狡猾的毒蟲,一種可怖的病菌,咬嚙和腐蝕著人們的思想,使他們變得易於操控。

不得不說,第一個發明這種統治模式的人是個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