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吾往(二合一)

是種圓滿嗎?

楚珩走下樓,回頭再看了顏相一眼,他依舊坐得端正,在燈下閑敲棋子,那樣的自適安然,仿佛此刻並非身處囹圄。

就像那時,師父也告訴他,對走火入魔的小師叔來說,死才是解脫、是小師叔的圓滿。天霜台的那些命懸一線的漓山弟子,皆是重傷於明遠之手,他那樣溫柔如風的一個人,若是神志清明,怎麽會願意呢?……可是。

可是。

從小到大,小師叔對自己那樣好,為他治病調養,教他練劍習字,會給他蓋被子,會在師父責罵時替他求情圓場,亦兄亦父。

後來那段時間,楚珩看著了結小師叔的明寂劍,總是在想,為什麽偏偏是我?如果我不握劍,殺死小師叔的人是不是就不會是我了?……

終歸還是姬無月無能。

不止救不了他,還要殺了他。

是我無能。

……

穿堂而過的風吹動燭火,晃入楚珩眼底,他回過神來,不知不覺中已走近淩燁身側。

楚珩深吸口氣,斂去紛亂的心緒,輕輕扣住淩燁的手。

來時月上梢頭,去時已是漏盡更闌,一輪慘白的圓月撥開烏雲,孤零零地掛在半空,照得滿皇城淒清一片。

馬車行進興安門,走在寂靜的宮道上,淩燁長久無言,直到車停在明承殿前,楚珩才聽到,他似乎極輕地嘆了口氣。

殿裏燈火通明,天子回鑾,高匪領著內侍宮女跪地出迎。楚珩先下車來,回頭等著淩燁也走下車凳。

淩燁垂著眸,看不清眼底神情,楚珩只看到他踏上最後一級車凳時,身形忽然間一晃,微微向前踉蹌了一下。楚珩一凜,連忙伸手去抱他。侍立在側的天子影衛也上前一步。

“陛下——”

淩燁跌進楚珩懷裏,埋首在楚珩肩窩。他偏了偏頭,避開影衛關切的目光,閉眼的一瞬,一滴淚毫無預兆地落下來,砸到楚珩頸側,燙得楚珩心口瞬間揪緊,狠狠一疼。

“重九……”

淩燁呼氣加重,慢慢吐出口郁氣,也只是這一息的功夫,他重新站直身體,平靜如常地朝四周侍從揮了揮手,示意無礙。他輕輕拉了下楚珩的指尖,轉身朝殿裏走去。

臣下不能長久直視天顏,更不能隨意走在君前,除了楚珩,沒人知道天子也會流淚。

楚珩怔怔地和淩燁回到殿內,看著他神情聲線一如往昔,平淡從容地吩咐完諸事,仿佛方才那個脆弱的青年只是楚珩一晃神間的錯覺。

他也才二十二歲。

可他是皇帝。留給皇帝難過的時間就只有那麽一息。

夜已經很深了,甚至天都快要亮了,五更天的第一道雲板聲遠遠地傳來。

五月十五,一早又是大朝會。

淩燁幾乎一夜未眠,穿好繁復的朝服登上禦輦往宣政殿去。

等著他處理的事還有很多,馬上就要來的恩科殿試,再之後的授官,尚書台權力的重新分配,還有雲非……

今日十五,又到雲非休沐的日子。

這幾日,他出奇得平靜,早課晚業、輪班換值一如往常,仿佛一點都不在意似的。顏相之事已經傳遍了帝都,武英殿的天子近衛當然也都知道,他們和雲非共事這麽久,哪怕是北殿的也打出感情來了,從顏相的判決下來開始,眾人嘴上雖然不說,但都自發地默默注意著,不讓雲非隨便出宮,更看著他不做傻事。

明天就是行刑日,刑部的人一早就過去了大理寺獄核驗接管。淩啟代聖意監刑,自然也要去,出發時有影衛奉令來武英殿尋雲非。

最後一天了,他當然要去見顏相,跟著淩啟。

雲非收整妥當,打開房門,竟看到楚珩不知何時也來了。

雲非微微一愣,繼而神色如常地走出去,他穿著一身束袖武服,朝楚珩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再看向影衛,說:“走吧。”

天子影衛常年守在帝側,個個都是武道中最頂尖的佼佼者,內外功深厚,深諳各種藏兵偽裝之道,當下掃了一眼雲非的裝束,沒有動,欲言又止。

楚珩輕嘆口氣,上前兩步來到雲非身側,握住了他佩戴的鐵質護腕。雲非立時慌亂起來,像個孩子一樣遮著護腕往後退去,喉間溢出兩聲嗚咽。

楚珩卻加了幾分力道扼住他的掙紮,不容違抗地卸下護腕,從底下抽出了一柄薄而鋒利的袖劍,遞給影衛。

若無其事了好幾天的雲非,眼淚在這一刻洶湧而出,瞬間流了滿臉,他腿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上,目光空洞仍在盯著那柄被拿走的袖劍。

楚珩終是心一軟,蹲下身來,拍了拍雲非的頭,“聽話,別做傻事。”

他看著滿面淚水的雲非,深吸口氣,認真道:“你以為你帶著兵刃很難猜嗎?你進去,刑部的人不會搜你的身,他們只會全神貫注地看著、等著,等你把袖劍抽出來的第一瞬間,四周最頂尖的武者就會打斷你、按住你,讓你不僅不能幫他解脫,還坐實了‘弑父’之罪。你是想讓顏相死前難安死後不瞑嗎?讓他還要帶著自己剛及冠的兒子一起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