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帝心

那折子有如千鈞,壓得他整個人匍匐在地上,徐劭眼前一陣陣發黑,詞不成句地說著:“陛下,臣不敢,臣知罪,臣……”

回應他的是滿殿的安靜。

沉重駭人的帝王威壓在冗長的安靜中蓋了滿殿,每一寸光陰都極其難熬。

淩燁沉著臉久久不發一言,屈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扣著桌案,落在跪著的人耳裏,每一聲都格外捏心。

良久,那聲音一停,伏地的人驚惶屏氣,心霎時蹦到了嗓子眼上,他卻忽而拾起案上的朱筆,直接批起了奏章。

這出禦前罰跪,鈍刀子割肉一般得難熬。

時光淌得很慢,楚珩坐在後面吃著果子,目光落到腳下柔軟厚實的地毯上。

這裏鋪著的織錦羊絨毯,同內殿書房那兒的一樣。從初來禦前直至現在,他還從沒有在書房以外的地方行過禮。

“正殿裏跪著舒服。”楚珩回想起淩燁方才的那句反話,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絨毯。

果真偏心。

他眼底浮現笑意,心田裏仿佛開出一朵花來,搖啊搖的,無比熨帖開懷。正欲起身時,目光不經意間瞥見正對著的博古架底層放了幾冊擺得十分散亂的書。

楚珩微微訝然,待起身走近了一些,才發現竟是一沓話本,書冊的一角微微卷起,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翻閱過許多遍的。

禦案前跪著的徐劭面白如紙,額間的冷汗濕了再幹,又凝成細密的水珠掛在額發上。已經過去了很久,皇帝依然不說話,他跪如針氈,滿心驚惶地等著聖裁降臨。

眼皮底下折子上的字跡很熟悉,是去年冬至日後,他的父親嘉勇侯徐遨為薨逝的太子生母徐氏女請謚追封的折子。

這是皇帝的逆鱗,也是一直懸在嘉詔徐氏頭上的刀。

宣熙四年,鐘太後下旨從九州世家貴女中為皇帝擇選賢妃。

盡管皇帝後宮空置已久,但九州世族皆知,這並不是什麽鳳凰登枝、獨得帝心的好機會。

太後臨朝稱制,齊王野心勃勃。天子權柄旁落已久,皇帝式微,空有帝名,但皇帝的母家北境踏雪城卻不可小覷,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九州一眾世家主觀望者居多,誰也不肯將自己的女兒送上去豪賭。

在大胤世家著族中居於末流的嘉詔徐氏毛遂自薦,嘉勇侯徐遨暗中向太後表明忠心,遣膝下嫡長女入宮,甘願成為太後把控內廷的一枚棋子。

淩燁擡起眼簾,漠然看著跪趴在地上汗透重衣的徐家子弟,忽然想起一些久遠的往事來。

宣熙四年是他為帝生涯裏最艱難的一年。

那一年,依照大胤祖制,他本該娶後大婚,而後順理成章地親政,但太後長子齊王權勢漸大,羽翼日豐,已有人主之相。

太後以他尚且年輕為由,極力阻擾天子大婚之事,說大胤朝元後與帝同尊,重之又重,須得細細考量合乎皇帝心意,倉促大婚為時尚早、有失妥當,於是臨朝稱制拒不還政。朝野對此議論紛紛,百官爭執不下。

就在此時,朔州邊境突然起事,他的母族北境顧氏率軍迎戰,一時間風頭無兩,朝中為數不多的保皇黨借此對太後施壓。那時淩燁以為,帝國權力重新分割的節點來了。

此後發生的一切也證實了北境這一戰,確實是機會,但卻並不是他的。

他的母舅朔州總督顧崇山在齊王的暗中動作下,“意外”戰死沙場,北境顧氏闔族遭受重創。他最堅實的後盾、大胤最鋒利的刀兵朔州鐵騎眼看就要旁落他人之手。

幸好他的外祖父,年近花甲的鎮國公顧翰披掛上陣,震懾住一眾意欲分羹北境軍權的世家,以雷霆之勢重新執掌朔州鐵騎,喪事未畢,就帶著他的表兄,年輕的鎮國公世子顧彥時,一老一少孝衣覆甲,奔赴疆場。

盡管齊王染指北境軍權未果,但這一次,他仍然贏了。

帝都,鐘太後突然讓步,決議做主為皇帝先行納選一妃。此舉一出,朝中正因天子不婚之事群情激憤的保皇黨,算是暫時被太後勉強安撫搪塞住了。

太後既然擺出了天子嫡母的做派,可憐那北境顧氏縱使對納妃不娶後再有異議,只要這龍椅上坐的人沒變,飛花踏雪城在大敵當前之際就不敢有旁的動作,只會心甘情願地繼續前線賣命,以保大胤邊境安穩,保身上流著一半顧氏血脈的皇帝治下江山無虞。

同時又因為皇帝母舅顧崇山新喪,顧氏闔家守孝,天理綱常在上,太後順理成章地就將顧氏女排除在了擇妃的名錄之外,直接剪除皇帝母家人入宮護持的可能。於是太後選定的徐氏女毫無意外得以順利封妃。

至於他這個皇帝心裏願不願意,在最為艱難也最需隱忍的宣熙四年,他的意見真的一點都不重要。

由此一石三鳥,太後面子裏子全得了,將大半個前朝、外加整個內廷全都牢牢地捏在了手心裏。齊王的氣焰囂張到了極點,他的帝位愈發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