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蘇朗

每月逢六,楚珩休沐。

說來也巧,他九月拜入武英殿,通過禮儀文課的考核後,自十月中旬正式任職時,其實就已經安排了每月的例行休沐。

只是十月十六那日他被陛下諭旨點入禦前,隨後幾天他自覺奏議錄寫得甚為生疏,廿六日正巧趕上禦前議政,他便繼續留在了敬誠殿。

一拖二拖的,直到冬月初六,楚珩才頭回出宮休沐。

出宮前一日,初五傍晚,楚珩下了值剛走到武英殿,忽而想起從敬誠殿回來的時候,並未和陛下提起他明日休沐不來禦前的事。

他略猶豫了一下,憶及今日在暖閣裏那個意外的擁抱和那聲悅耳的輕笑,還是決定轉身折返,去和陛下說一聲。

武英殿位處宮城西側,從這裏到敬誠殿,約有兩刻鐘的腳程。

彼時敬誠殿內,禦前卻並不只有皇帝一人,楚珩走後不久,就有個人前來面聖。

已是日入時分,這人的到來讓外殿值守的侍衛紛紛吃了一驚——卻不是因為他過來面聖的時辰晚,而是因著這個人本身。

淩燁正在書房裏閑坐著品茶,聽宮人通傳蘇朗請見,臉上亦是露出意外之色,立時命宣。

蘇朗進來行禮請安,淩燁連聲叫起,擡眸示意他坐,語帶笑意:“不是說月中才回麽,怎麽這麽快就到了?”

蘇朗起身到另一邊坐下,格外熟稔地給自己斟了杯茶,笑道:“這不是聽說帝都最近出了件新鮮事麽,就趕著回來了。”

淩燁瞥了他一眼,明知故問:“什麽新鮮事?”

蘇朗清俊的眸子一彎,意味深長道:“陛下擢選了位禦前侍墨,還不夠新鮮嗎?九州諸世家哪個不知道。”

淩燁默了默,垂眸看著白玉盞裏浮沉的茶葉,半張臉藏在光線的陰影裏,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就連聲音亦聽不出什麽情緒,半晌,他淡淡道:“因為楚珩很特殊。”

“確實。”蘇朗點點頭,刻意忽略了陛下說這話之前反常的停頓與沉默,說道:“他的出身和境遇都很特別。”

淩燁不置可否,目光轉向蘇朗放在桌案上的錦盒,指了指問道:“這帶的什麽?”

“這次回穎海,得空去了趟錦都,運氣不錯,收了幾塊頂尖的錦枝墨,寫在紙上滿箋生香,同旁的墨都不太一樣,臣覺得不錯便給陛下帶過來了。”蘇朗伸手打開盒子,裏頭整整齊齊地碼著四方墨盒,雕刻著繁復華麗的錦紋,再精致不過。

淩燁頓時來了點興趣:“試試。”

蘇朗捧著錦盒起身跟皇帝朝對側的書案走去。

楚珩過來的時候,未及進殿,隔著廊間半開著的鏤窗,一眼便看到陛下身旁站了個他此前從未見過的人,霽月清風,溫潤如玉,分明是面聖,這人身上卻並未穿著正式的官服,反而是一襲樣式新巧的錦衣,入眼便是翩翩公子的清雋模樣。

他和陛下並肩站在書案後,手上執著墨錠,是在研墨。兩個人有說有笑,神情間俱寫著明晃晃的夷愉,氣氛格外和洽。陛下和顏悅色,正偏頭和那人說著什麽,眼裏滿盛著笑意,是發自心底的高興。

楚珩在禦前的這段時日,文武百官也好,天子近衛也罷,他們面聖時楚珩都在場過,卻從不曾見陛下對哪個人能有眼前這般親昵,熟稔到就算殿內開著窗、當著宮人侍衛的面也可以並肩而立,可以讓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絲毫不避忌地將高興直接寫在臉上。

一眼看過去便就知道,殿裏的那個人,在陛下心裏同別人是不一樣的。

他不知說了什麽,陛下眼光一橫,像是嗔了兩句。楚珩看的真切,縱使是在嗔怪,陛下眉梢唇角的笑容卻依舊不減分毫,哪裏是真的生氣。

那人半分不怵,似乎還開口還了嘴,惹得陛下擡手作勢要打。

他身形往旁邊一撤,手上也沒仔細留神,墨錠上沾染的墨汁隨著動作四散飛灑,有一兩點竟直接濺到了陛下的衣服上,不偏不倚正巧在金線龍紋上留下兩團墨色的漬跡——正是楚珩今日在暖閣內給陛下換的那件嶄新常服。

楚珩的視線凝滯在那團墨漬上,心裏突然無端生出一點來歷不明的火氣。

殿內的兩個人依舊和樂融融。縱使是龍袍臟了,陛下也仍未動怒,隨意拿絹帕擦了兩下,見那墨跡暈得更深,也只是伸手隔空指了指罪魁禍首。

那人歉意地笑了笑,似乎是隨意說了兩句賠罪的話,又走回陛下身側繼續磨起墨來。

也不知怎麽的,眼前君臣相得的一幕忽然變得格外刺眼,楚珩半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低垂著眉眼站在檐廊下。

直到今日親眼見過,他才知道,原來真的有人可以在肅嚴端重的大胤天子面前,有這般獨一無二的親昵待遇。

帝王恩寵,不外如是。

大概是見他站在廊下窗前遲遲不再向前,在外值間守的殿前侍衛走上前來,以眼神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