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偷懶

當夜果然落了雨。

相府內,顏滄跪坐在矮幾邊煮茶。水如魚目已至一沸,細密的水霧煙煙裊裊,茶葉投入壺中,滾珠湧泉間清淡的茶香氤氳滿室。

顏滄斟了一盞,奉到顏相手邊。

顏懋裹著暖裘斜倚在窗邊,正翻閱書卷。

顏滄思及今日在敬誠殿前顏相久久凝在楚珩身上的視線,斟酌片刻開口問道:“相爺,那位禦前侍墨,可要著人再細查一番?”

顏懋仍盯著手中書卷,聞言頭也不擡,只簡短道:“不必。”

顏滄覷著他的神色,遲疑須臾還是說道:“可陛下處理政事的時候一貫喜靜,禦前侍墨一職早已荒置,如今卻無端從武英殿中擢選一人……”

“因為他很特別。”顏懋打斷他的話,放下書側身飲了口茶,緩聲念道:“楚珩——”

“楚——珩,”他一字一頓念著這個名字,嘴角處極輕微地扯出一點弧度,“這可真是有意思。”

顏滄不解其意:“相爺?”

顏懋凝眸看向手中捏著的白瓷茶盞,唇邊極淺的笑意盡數收斂,沉默一陣後淡聲道:“楚珩有什麽可再查的?這不都是顯而易見的麽?他姓楚,是世家子弟,但少時離家,身後沒有家族的半點影子,他師從漓山,而一葉孤城又避世已久輕易不涉政事。”

“楚珩這個人,出身和境遇都很特別。他是鐘平侯的親子,這就意味著他身上永遠都打著鐘離楚氏的烙印,不可能再投身於旁的世家。但偏偏,鐘平侯府又一直只當沒這個二公子,楚珩漓山學藝十六載,鐘離楚氏從來沒有派人過問過他哪怕半句。”

顏懋半眯起眼睛,目光盯向攤在桌案上的書卷,緩聲道:“鐘離楚氏這一代血脈不算豐沛,鐘平侯楚弘膝下諸子蔭封入仕就已經足夠了,但楚氏卻是持丹書鐵券的大胤十六家族之一,武英殿是一定要有人去的。鐘平侯明明知道楚珩武藝有失,卻還是把他送入了武英殿。當爹的能不清楚?以楚珩的情況,別說十裏挑一選去禦前了,在天子近衛營裏能不被人欺負就不錯了。鐘平侯從頭到尾根本就沒為這個兒子考慮過半分,楚珩就是鐘離楚氏拿來應對國法的棄子。”

顏懋嗤笑一聲,深邃的眼底劃過諷意,頓了頓又繼續道:“楚家的這位二公子,既不能背離楚家,卻也不會心向楚家。這樣看來,楚二公子若是想向上走,似乎就只能依靠陛下、忠於陛下。一個鐘離楚氏的棄子,一個不問世事的師門,這樣的人本就是一張白紙,到了禦前其實也沒有多奇怪。”

顏滄點點頭,又問:“那麽相爺的意思是,聽之任之坐觀其變?”

顏懋垂眸把玩著手裏的白瓷茶盞,燭光下眉心的皺紋漸漸蹙成一個“川”字,映照出一張格外深沉的面龐,輪廓鋒利,下頜線緊緊繃著,像是在思忖著什麽極為棘手的事。

良晌,瓷杯落在桌案上發出“咚”的一聲,在靜謐的室內顯得尤為突兀。他淡漠道:“禦前侍墨,誰不知道要詳查之上再詳查?大胤九州想查他底子的人多了去了,只要有本事能過得了東都境主葉見微那一關。”

眼底細碎的冷光一閃即逝,顏懋的視線重新落回到書卷上。他倚在窗邊,神色漠然,和著池塘裏雨落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地屈指叩著憑幾,不知在想些什麽。

良久,顏滄放輕腳步走上前來為他添茶,無意間瞥了一眼卷上墨字,這才注意到,顏相手中的書卷自始至終都是同一頁,而書是《大胤律》。

……

直到第二日清晨,雨依舊沒停。

瓦檐邊的雨水成串濺落,驚起滿地的涼意,整座皇城在這場雨中都轉了冬寒。

楚珩撐著傘沿宮道朝敬誠殿的方向走去。雨不疾不徐,飛絮般灑落,在天地之間扯開一層濛濛水霧。冷雨之中的九重宮闕愈發寥廓,宮頂相連沉浮一眼望不到盡頭。

踏著雨一路行至敬誠殿,外殿廊下值守的侍衛見他過來,眼睛一擡,悄悄比了個手勢,意思是陛下今日聖心不怡,讓他自求多福,小心侍候。

每月逢五、逢十,宣政殿有大朝會。

淩燁剛下朝回來不久,身上還穿著繁復隆重的天子朝服,他孤身立在書房窗前,殿裏並未留一個人伺候,眉宇間染著幾分煩躁。

楚珩進來的時候,淩燁緊皺著的眉掩飾性地舒展了一瞬,見是他,很快又不再遮掩地露出了原本的情緒。

不等楚珩俯身,淩燁揮揮袖子直接說了“免禮”。楚珩走上前去,溫聲直言道:“陛下今日心情不好?”

他開門見山,淩燁也直言不諱,點點頭“嗯”了一聲,但明顯不想多提煩心事,便轉而問道:“你昨日從敬誠殿回去的時候時辰尚早,去做了什麽?”

昨日的事淩燁沒有解釋,楚珩也沒有問。他知道顏相過來時,陛下突如其來的疾言遽色一定有他的理由,就如同從禦前刻意流傳出去的那些浮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