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見

針鋒相對不過兩三句,轉眼間兩個人又神色如常地說起話來。一個講一個聽,一盞茶後,藏劍閣便到了。

此閣收錄天下名刀利劍,十八般兵器在這裏都能尋見,每一個在武英殿入職修習的武者都可以來此選一把兵刃。雖然楚珩幾次推辭自己不會用劍,但雲非卻說不選白不選,拿一把留著觀賞也是不錯的。

再推辭下去反而惹人生疑,如此還是到了這裏。

也不知怎麽的,還未及踏進藏進劍閣的大門,楚珩心口忽然沒來由地一悸,腦海裏無端生出逃避的念頭,就仿佛閣中裏有什麽東西讓他下意識地不願去面對。

他大概是真的,用不起劍了。

楚珩停下腳步,不動聲色地呼了口氣,以免讓雲非看出自己的異樣。

藏劍閣的大門緩緩敞開,楚珩稍稍平復起伏的心緒,隨雲非邁開步子。然而心悸的感覺不減反增,在他進門的刹那,終於清晰到了極點。

楚珩眼瞳微縮,難以置信地朝藏劍閣深處的陰影裏望過去。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沒來由的心悸是因為什麽了,這裏埋藏著他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和夢魘——

明寂。

一年前被他扔進漓水裏的那把明寂劍,幾經輾轉,此刻竟以一種無主之劍的姿態,存放在九重闕的藏劍閣裏。

腦海裏空白一片,耳邊雲非的聲音離他越來越遠。

那些本已被塵封在心底的記憶,因著這一刻與明寂的不期重逢,如潮水般再次向他湧來,轉眼間就將他整個人吞沒進時間的罅隙裏。

雪下得格外大,天陰沉沉的,厚厚的雲層遮天蔽日,看不見一點天光。漓山天霜台前,那個握著明寂劍的人怔怔地站在雪地裏,殷紅色的血沿著劍身蜿蜒而下,落在他腳邊。

“大師兄!”

“小師叔!”

耳邊分不清是誰的哭喊,長劍從身體裏撕扯抽離,溫熱的血濺到他握劍的手上。沾到血的地方頓時像是被烙鐵滾過,鉆心徹骨的疼,再生不起半分力氣。長劍猝然離手,“錚”得一聲砸到地上。

他滿心麻木,目光空洞地看著兩手刺目的鮮血,腦海裏一陣轟鳴。

“阿月。”耳邊好像有人慈聲叫他的名字,那是誰呢?

他擡頭去看,眼前卻白茫茫一片,視線被遮天蔽日的雲層和紛紛揚揚的大雪裹住,什麽也看不清。

哭喊和喧囂漸漸都離他遠去,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鋪天蓋地的大雪兜頭砸下,就要將他整個人徹底吞沒進雪海裏——

肩上忽然傳來一陣陌生的力道,楚珩驀然回神,雲非正站在他身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麽了?”

楚珩閉眼又睜開,勉強笑道:“沒事。”

雲非見他面色蒼白,皺了皺眉正欲開口再問,外頭不遠處的回廊裏突然冒出一個人影,朝他們的方向招了招手,大聲喊道:“雲非!和北殿打架,速來!”

雲非眼前一亮:“這就來!”他轉身拍了下楚珩的肩,又叫來一個今日在藏劍閣當值的同僚,三兩句話就將陪楚珩選兵器的事交了出去,自己抄著劍忙不叠地跑去打架了。

楚珩心緒紛亂,和那同僚略說了幾句話,隨手在藏劍閣進門處拿了把劍,便獨自順著來時的方向走了回去。

時辰接近晌午,淩燁從宮城前廷的問渠閣中踱步出來。

近來朝中雜事諸多,有幾件事他有些猶疑,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便來了問渠閣中查閱古史典籍。

翻了一上午的書,眼睛酸澀得厲害,他心情煩亂,不想人跟著,就屏退左右,獨自出來散散步。

問渠閣同藏劍閣一樣,都在武英殿的後側,中間隔著座園子。這裏平日沒什麽人,三兩桂花開得正好,清幽靜謐,很適合散心怡神。

淩燁正四處隨意走著,忽見有個人影轉過回廊往這個方向走來。淩燁眯了眯眼睛,在石階下停住腳,來人腰間佩劍,身上像是武英殿新人的服制。

那頎長的身影愈行愈近,樹隙間漏下來的天光交錯落在他身上,光影模糊了面容,只勾勒出一個朦朧的輪廓。或許是距離的緣故,光線明滅交錯間,竟無端給人一種出塵的錯覺。

他微微低頭系著袖帶,從回廊的盡頭逆光走來。擡首的一刹那,仲秋晌午溫柔的陽光悉數撒在他臉上,卻暈不開眉目間的風霜冰雪。

滿目清冷,也是滿目昳麗。

淩燁忽然就想起少時讀過的一首詩,其上言:“公子只應見畫,此中我獨知津。寫到水窮天杪,定非塵土間人。”從前初讀不以為然,覺其辭過甚。直至今日方知,詩間二十四字,字字應景,筆筆珠璣。

驚艷不過須臾,淩燁真正注意到的是他的一雙眼睛,應該是在出神,但又不像是尋常的凝神沉思。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是一片空茫靜寂,神采全無。沒有情緒,也沒有光亮,沉靜到近乎寂滅,世間顏色到了他眼底,仿佛全成了一水烏沉沉的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