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在黑暗中過去半輩子

在最灰暗的那三年裏,我每次來醫院,最經常幹的事應該就只是坐在秦燼的床頭。

他安安靜靜地睡著,我也安安靜靜地看著,有時候神遊,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但發呆的時間也可以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幾個小時就過去了,

我知道有些家屬可能會對植物人說話,企圖以此刺激喚醒病患的大腦,或者只是純粹的,表達內心過載的情感,比如思念、痛苦、傷悲,就像傾倒情緒垃圾桶那樣,把負能量通通都倒給病床上這個一動不動的家夥,不需要發出回音,反而可以成為最好的聽眾。

但我從來不會這樣。

護工每隔幾個小時會進來,知道我來,他體貼地給我留足了和秦燼獨處的空間,而我每次在這裏坐很久,都讓他誤以為我來可以有很多話對秦燼講。

其實並沒有。我跟他只有無言以對。

三年來,我只是單純的,純粹的,坐在那兒而已,告訴他我來了。

若是真非要叫我講話,“我恨你”這三個字應該出現的頻率要比“我愛你”高得多得多。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只有非常非常偶爾的情況,大概那麽一兩次,我的表達欲極度膨脹到難以忍耐的地步時,我曾對躺在病床上的他說過——

“秦燼,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醒。”

“你就死在那兒吧,你怎麽還不去死,你死了我就安心了,再也不用管你了。”

“你以前要是能這麽聽話就好了,乖乖的,靠我養著。”

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幫子:“真是破玩意兒,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你就配天天在我腳邊搖尾巴,來,汪一聲我聽聽啊。”

“……”

直到很後來,護工告訴我,每次我走時,秦燼的手指似乎都會輕弱地動一動。

植物人偶爾也會有些肢體活動,但那並不表明是蘇醒的征兆,甚至完全有可能只是無意識的正常反應,我便以為不過是巧合而已。

直到多年後的這一刻,我卻突然意識到我從前總是十分遲鈍地忽略了什麽。

他好像……是在舍不得我走。

只是作為一個不能動不能言的“植物人”的時候,他就算想說也沒法表達,直至現在,他才會拐彎抹角地問一句,你下次能不能早點來看我。

……我一直、一直很想你。

這個“一直”,是多久?是一天,一年,還是三年?

再高明的醫生,再先進的醫療設備,也不能完全準確判斷他是否還存有清楚的意識,人類的水平尚且達不到這一點,這方面的研究還有很長的道路要走,連目前誤判錯診的比例都比我們想象得要驚人許多,大約在40%(*)左右。

我顫抖一下,突然有點不敢繼續往下深思下去了。

“秦燼。”我呆呆地望著他,半晌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說,“你……”

“你到底……是什麽時候醒的?”

我回過去揪住他的衣領,急迫地問:“我的意思是,你什麽時候開始恢復意識的?”

“所有醫生都跟我說你已經處於徹底昏迷的植物狀態,那你怎麽醒的?躺了三年,你像睡了一覺,突然就醒了嗎啊?”

秦燼在我的質問下徹徹底底地愣了一愣,我死死盯著他,絕對注意到他的表情像裂開一條深深的龜口那樣瀕臨潰散崩塌。

我拔高聲音:“到底什麽時候?你說啊!”

這一次,秦燼沉默了很長、很長時間。

然後,他終於緩緩開口了。

“我不知道多久。”他低聲道,“也許很多天,也許很多年,感覺……”

他用一種極度荒涼的聲音平靜地陳述著——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黑暗中過去了半輩子。”

“其他,什麽都沒有。”

我睜大眼,已然完全說不出話來,四肢發冷。

“但唯獨每次你來,我都能聽到。”

“你一共來過三十七次,每一次我都記得。”

“雖然你說不想我醒。”他啞聲道,“但那時我還在想,如果我還能有一次機會,我用我僅剩的時間求你原諒,我把我所有能給的都給你,雖然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你甚至已經不在意我是死是活。”

“我躺在那兒,只要我清醒著,我就一直在想你,我一直想,想了很多種辦法,怎麽才能接近你。”

“有時候聽你罵我,我都很高興。”他說,“你盡管罵吧,你最好……永遠也不要放過我。”

我頭腦空白,渾身都在發抖。

那該是一種什麽感覺?靈魂被困在一個沒法移動看不見光亮的黑色棺材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我沒法想象,我也想象不出來。

這都什麽啊?“我根本不在乎”,“我不在意他的死活”?

可這好像也怪不到秦燼頭上,那時候我不僅騙過了他,連自己也欺騙,我是真覺得自己不會也不該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