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深淵

已經過了日曬最強的時間,陸兮沐浴在陽光之下,望著輪椅那幹瘦的背影,她積攢多年的寒意逐漸被陽光驅散,她一步一步,停在兩米以外。

“這位應該就是陸小姐了,就在你後面。”繆瀾飛快地小聲對顧淮湧說,顧淮湧沒什麽表示,她直起身來,“陸小姐,那你們聊吧。”

她特意將自己的折疊椅讓了出來,“陸小姐坐這裏吧,這會兒曬曬太陽很舒服。”

隨後她便朝陸兮走去,與她擦肩時壓著聲道:“顧先生不喜歡有人站著跟他說話。”

這倒是個盡職盡責且關懷病人心理健康的看護,陸兮特地多看她一眼,點頭答應。

她當然可以選擇傲慢地站著,居高臨下地報復當年傷害她的人,不過她做不到,家裏有一位同樣癱瘓在床的病人,導致陸兮對身心被病痛摧殘的人抱有比一般人更多的同理心,即便她要打碎顧淮湧的驕傲,也不應該是以這樣一種低級的方式。

折疊椅不矮,至少可以保證她能平視著和他說話,她便越過安靜的輪椅,放下手裏精致的果籃,不慌不忙坐下。

擡眼,視線便和輪椅上瘦骨嶙峋的男人對上,漸凍症晚期的他,已經清瘦到完全找不到當年優雅的風采,除了骨架和皮膚,他身上的肌肉在迅速可見的萎縮。

唯有一雙世故的眼睛仍然湛亮,漆黑的眼瞳裏,閃爍著常人沒有的光亮。

直視這雙深不可測的眼睛,陸兮仍舊感覺到了一絲危險。

顧淮遠說得對,他哥身體垮了,傲骨仍在,肌體被摧殘,他的大腦卻異常活躍清醒,看穿對面的人於他而言,不過是幾眼的事。

他仍然是個不可小覷的對手。

兩人都在不動聲色地用眼睛觀察彼此,陸兮還是像多年以前沉默不語,只是毫無畏懼的神色、還有靈動的眼睛,微妙述說著她這些年的變化。

顧淮湧先開口,帶著淡淡的譏諷:“沒想到,你還有機會坐在我面前。”

他指的他和她在咖啡館的那次會面。

陸兮注意到他的說話聲還是與常人不同,逐字逐句,顯得有些吃力,或許是因為臉部肌肉和聲帶都在退化。

“顧先生以為我會在哪裏?”

“在某個小地方吧,靠著張還過得去的臉蛋,嫁給——跟你差不多階層的男人,終身為錢勞碌奔波,就跟這地上的螻蟻一樣。”

“但你沒有,可見五年前我被你的外表騙了。”他做了一個類似笑的動作,但看上去有點古怪,“陸小姐就像我底下的雜草,我的輪子把它壓在地上,來年它還會原地生長。”

“不過一株雜草,還妄想做花園裏的玫瑰。”

他語氣平靜,但眼底裏有執拗和瘋狂,似乎這樣肆無忌憚地攻擊詆毀,對他來說是快樂的體驗。

“我高估人性了,你這樣出身底層的女人,怎麽會輕易說走就走呢?一場棋局下了五年,陸小姐可真有耐心。不過,你騙得了那個傻小子,騙不了我的。雜草就是雜草,賤就是你的本性,是永遠做不了玫瑰的。”

被當著面攻擊嘲諷“命賤如草”,陸兮眉心也不皺一下,只是惋惜道:“真可憐,你竟然還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情。”

“你是不是到死都學不會愛人,也沒有嘗過被人愛的滋味?”她托著腮幫子打量他,“你白活了。”

“閉嘴。”顧淮湧被說到痛處,厲聲呵斥,“輪不到你來評判我一生。”

可是陸兮才不會閉嘴:“我這些年過得不好,原來你也是。”

再也沒有比設身處地同情一個強硬的壞人,更叫他難受的了,他終於收斂了一些偏執,沉甸甸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陸兮有點看透他:“我說惡人有惡報,你不會承認吧?”

“我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麽要承認?”顧淮湧態度輕慢,“我保全了家族,所有屬於我的,最後都替他做了嫁衣,我憑什麽要受到這樣的冷待?說我惡人,你母親的主治醫生還是我從美國請來的,我對你,也是仁至義盡。”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手部肌肉無力,他一定會用手掌把這輪椅拍得啪啪作響。

“對,你不欠我。”陸兮臉上明顯有遺憾,“可是你也親手拆散了一對相愛的情侶。”

“相愛?”顧淮湧面露不屑,“年輕時你靠著點姿色吸引他,等你們到了三十歲,嘗過‘貧賤夫妻百事哀’,那個傻子就會來謝謝我救他出苦海。”

陸兮只同意他的部分觀點,“你們顧氏,現在市值創了新高了吧?你看,這就是他在三十歲取得的成績,我想你再清楚不過。就算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句話沒錯,可是也要分人,以他的能力,三十歲的我們不會過得太差。”

她斂眉:“可惜你這樣的固執鬼,根本不相信人定勝天的道理。”

“注意你的措辭。”顧淮湧很不客氣,“你這樣的表現,只會令我對窮人這個群體更加反感。階級之間是有壁的,想要跟我叫板,靠口才沒用,我只看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