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刻骨(第3/3頁)

“不。不只是京城那邊的事態不對。”

梅望舒輕聲道,“聖上病危,太後議儲。政局若是到了太後的手裏,她定然不會安安分分的,後面還會有許多事發生,牽一發而動全身……”

“嫣然。”

她喃喃地道,“你說,我是不是要回京城看看。”

嫣然吃了一驚。

“咱們才回來多久?聖上病危的消息傳過來也要四五天,我們過去至少要半個月。一來一回的,大半個月就過去了。回去時說不定正好趕上國葬。文武百官天天哭靈,大人的身子哪裏撐得住。”

梅望舒一下子怔住了。

從林思時突然拜訪,到聽到京城噩耗,她花了不少時間應對,理智分析了許久。

但直到聽到嫣然的‘國葬’,‘哭靈’,她突然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天子病危’,四個字背後的冷酷含義。

天下萬民百姓向來敬畏皇權,從不吝惜把種種的恭敬稱呼,加在天下最尊貴的那人身上。

天子所到之處,處處頂禮膜拜。

天下萬民百姓卻又最為冷漠無情,只需龍椅上坐著的人選變更,種種的恭敬稱呼,便會絲毫不差地落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同樣地頂禮膜拜。

究竟有幾個人在乎,在‘天子’,‘聖上’,如此的尊貴稱呼下,坐在龍椅之上的那個血肉之軀,究竟叫什麽名字,偏好什麽,曾經有過什麽哀樂喜怒。

然而,如今高坐龍椅之上的那人,卻是她相伴十年,親眼看著當年個頭才到她胸口的小少年,一步一步艱難跋涉,穿過重重刀光劍影,好不容易長成到今日的模樣。

十年。

從十歲沖齡,到成年弱冠。

她費盡心思,傾盡全力,一路哄著,勸著,引領著,護衛著,在他驚恐時撫慰,在他狂暴時攔阻,在他沖動時權衡,在他頹廢時鼓舞。

少年天子長成的那十年,又何嘗不是她自己銘心刻骨的十年。

她傾盡全部心力,馴養了她的君王。

令猛獸蟄伏,收起利爪。

掩藏兇性,溫和示人。

她的君王,雖然成年之後,到底按捺不住本性,對她用起了威懾手段……

卻也不是沒有過一段,赤誠以待,賢君良臣的好日子。

她用心護著的那個深宮裏孤僻寡言的小少年,也曾經沖過來試圖護著她,抱著她無聲落淚。

也曾在冬日裏和她擠在一張羅漢床上,哼哼唧唧地喊疼撒嬌,仿佛奶虎袒露出柔軟的肚皮。

讀書讀到興頭上,大半夜的和她挑燈爭論。

摸黑早起,將齊正衡教他的拳腳招式一招招地演示給她看。

扳倒權黨,親政那年,十八歲的天子在金鑾殿裏接受群臣山呼萬歲,神色沉穩,巋然如山;

卻在下朝之後,急匆匆拖著她登上紫宸殿最上層的閣樓,指著眼前遼闊天地,意氣風發,豪邁放話:

你我君臣攜手,共治天下,開創一個福澤萬民的清明盛世。

言猶在耳……

那個曾經赤誠待她的小少年,如今遠在京城的天子,病重了。

“信原。”梅望舒喃喃地道。

一陣劇烈的抽痛,從她的心底升起,她站立不穩,肩頭晃了一下,單手撐住了窗。

“哎呀!”

嫣然趕緊把窗戶全關上了,抱怨道,“山裏風大又冷,就跟大人說不能開窗!有沒有凍著了——”

她回頭時,看清梅望舒此刻臉上的神色,驀然吃了一驚,後半截話吞了回去。

梅望舒怔怔站在窗邊,濃睫沾濕,閉了下眼。

一滴晶瑩熱燙的淚滾落在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