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臨近黃昏時分,江離已經摸索著下了床,將床榻收整得像是從沒躺過人。戚朝夕不在院中,他跟掃灑的家仆簡單交代後,便回了自己西院的小屋。

他沒躺下休養,而是抽出一本書籍,坐在桌前翻看起來。還沒掀過兩頁,一陣吵鬧突然近了,照月一步竄進了屋中,不由愣了愣:“江離?我還當你不回這兒了……”

“照月!你聽我說一句……”

江離只看到程居閑的身影一閃,照月回身‘啪’地關上了房門,用背抵住了,惡聲惡氣道:“說什麽?不是告訴了你,我娘已經死了嗎,還有什麽好說的?”

男人的剪影貼在門上,脊背好似不復在台上的挺直了,低了語聲:“我知道你怪我、怨我,可爹確實一直記掛著你們母女……”

“記掛?好啊,那你肯從西域立刻回來嗎?”

程居閑一時語塞。

“你還有什麽好說的?”照月道,“動聽話誰還不懂得說兩句?有什麽用,我不想聽!”

半晌,門外的人才道:“江湖講究恩情道義,何況是以死相托,我怎能辜負?這是不可不做的事。”

照月冷聲道:“你既然選好了,就當你的‘俠’去,還管什麽妻女死活?”

程居閑緩緩擡起手,隔著房門落在她的頭上,仿佛要摸一摸照月的影子,嘆道:“不論你信與不信,回來後我一直在找你們,只是費盡功夫也全無頭緒。你不肯開門,不願見我,我都能理解。那些日子我雖不在你身邊,卻無時無刻不盼著能聽你我一聲爹……”

“奇了怪了。”照月反倒笑了一聲,“倘若每個不認識的男人都跑到我面前這樣說,難不成我還要挨個叫爹嗎?”

沉默來得突兀。

江離看到黑色的剪影逐漸縮小、遠去,終止消失不見了。夕陽再無阻擋地澆了照月一頭,融融暖光裏她瞧著有些狼狽,動也不動地盯著空蕩蕩的房頂,仿佛那上面開出了花。

江離終於開口:“你……”

“我沒事!”她打斷道。

“你不坐下嗎?”

照月這才驚醒一般,倉促地點點頭,與他隔著桌案坐下了。江離拎過茶壺給她倒了一杯,照月垂眼盯著清茶倒影,打定主意不回答,卻遲遲等不到下一句話,擡頭發現江離顧自又翻起書來。

“喂!”

江離掀起眼簾看向她。

她卻又不知說什麽好,訕訕道:“你的傷怎麽樣啊?”

“不礙事。”

“哦。”照月點點頭,又道,“你又在看什麽書?”

江離合上書頁,遞給她看,是本載錄洞庭風土人情的遊記。

“這有什麽好看的,哪兒比得過親眼所見。”照月嘀咕著,掃見旁邊一摞書也大抵如此,沒有經論詞賦,全是各處的遊歷散記,包攬甚廣。她忽地想到什麽,盯著江離:“你是不是從來都不出門的?”

江離面無波瀾,手上動作卻一滯,然後合書放在了旁邊,看向照月。

“看我幹嘛……”照月有點不自在。

“我覺得你有話要講。”

照月靜默了一刻,然後被抽掉骨頭般地趴在了桌上,半晌才問:“江離,你爹對你好嗎?”

江離眸光微斂,點了點頭:“父親為人溫厚,待我極好,我識字解文是他親自教導的,他還時常叮囑我如何為人處世。”

“真好啊。”照月輕聲笑了笑,“你跟你師父來名劍大會,那他是不是在家中等你揚名了回去?”

“我沒找到父親的屍體,但想來也是活不了的。”江離淡淡道。

照月一愣,慌忙道:“對不起,我沒想到……”

江離道:“沒事。”

沉默如石子投下,漣漪擴散開來。照月抿了口茶水,暗自掙紮許久,才悶聲悶氣地開口:“你知不知道,旁人聽了我的名字都驚奇,只你一個,什麽反應都沒有。”

“你的名字?”

“其實也不算是我的。”照月道,“程居閑的佩劍,你瞧見了嗎?”

這一提醒,江離確實想了起來,新秀比試時程居閑腰側懸了一柄長劍,看模樣也是把名兵利器。

“他的佩劍叫作照月,是取寒光照月的意思。”

江離微微一愣,照月便笑了笑,也不知是在嘲諷誰,她繼續道:“程大俠名滿天下,江湖中誰不知道他為了朋友的臨死托付,在西域呆了十五年。我今年十六,那時候我剛出生,他收到人家消息就匆匆走了,連名字都來不及取。我娘日日夜夜惦記他,就叫我照月。”

“從那天起,我娘便一直在等他回來。家裏朝西的窗要始終開著,最好一眼就能瞧見外頭,到後來她要我將屋中擺設也全朝西放,勤擦拭著,說他想念家裏時能望見,回來時也知道我們在等他,走得也會快些。”

照月聲音漸漸低了:“再然後,我娘就病了,精神不好,每日倚在床頭,只盯著西窗外。我年紀大了,她變賣首飾也要給我請師父,教我學劍,因為程居閑的孩子怎麽能不懂劍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