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是不擇手段的駱明翰都招架不住的, 他會說,是繆存的眼淚。

如果繆存是什麽美人魚,駱明翰甚至會專門騰出一個房子來裝繆存哭出來的眼淚珍珠。

剛從談判桌上下來的渾身戾氣都被軟化, 他慌張得無所適從, 猛然擰開房門時,繆存卻比他動作更快, 一陣風般撲入他的懷中。

繆存兩臂緊緊摟著他的腰,臉貼著他的胸膛, 將那條墨綠色的領帶都貼皺了。

駱明翰半擡著手,猶疑良久, 才輕輕地回擁住了他。

他是以駱遠鶴的身份來的,在繆存眼裏、在整個醫院眼裏都是「駱遠鶴」, 繆存的依賴也是對「駱遠鶴」。

心裏不是沒有比較,不是沒有酸楚。夜裏輾轉難眠時也異想天開過,繆存有一天會不會發現他跟駱遠鶴其實是兩個人,他會不會不習慣駱遠鶴的做事風格,他會不會也會有那麽一個微弱的、如流星般的瞬間——想起他?

他會不會哭鬧,會不會不開心, 會不會覺得原來的「駱遠鶴」更好?

他會不會到處找他?一個人坐著委委屈屈地等他?

一想到有這樣的可能,駱明翰片刻也不能安枕, 被子被掀開, 他神色匆匆地一邊套著衣服, 一邊往外走。客廳黑漆漆的, 只有夜燈亮著微弱的光芒。扣了一半扣子的手猛然頓住,他清醒了過來, 一言不發地站立好久, 疼痛和心悸帶來的麻痹一直蔓延到指尖。

他最後只能自嘲地笑笑。

“駱先生?是你嗎?”只有錢阿姨在樓下試探而帶著睡意的詢問。

駱明翰知道, 他是顛倒了因果。自始至終,他能陪在繆存的身邊,不過是因為繆存只對駱遠鶴的名字還留有情感與記憶。

駱明翰也知道,他的這種幻想簡直愚蠢狂妄得不可救藥,是自以為是,是拎不清自己的位置,是癡心妄想。

他以為他是誰?他誰也不是。

能當一個月駱遠鶴的替代品,都是娘胎裏給他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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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哭了?”他的手停在繆存背上,半笑著問,帶著哄小孩的寵溺,扮演好駱遠鶴影子。

不過是一周不到,駱遠鶴就已經全面取代了他的地位,那麽順理成章,甚至青出於藍。繆存想念他、依賴他,遠甚他這個假冒偽劣品本身。

繆存勻出一只手來擦掉眼淚,臉上面無表情的,但鼻尖和眼尾都緋紅。一向對外界不感興趣的自閉症小朋友們,都放下了手裏的積木魔方和小火車,木然又茫然地看著他哭。

其他家長都羨慕地看著這一幕,對於他們來說,能得到小孩如此全身心的依賴和眼淚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事。

“再哭下去的話,就要被他們笑話了。”駱明翰亦用指腹輕抹他眼底,在他耳邊沉聲輕哄:“是誰欺負你了?”

旁邊有醫師看護著,聞言笑著撇清關系:“可是見到你來了才開始哭的。”

駱明翰昨天聽駱遠鶴簡單交代了幾句情況,想了想,更溫柔地問:“住院住委屈了是不是?嗯?”

繆存心想,你還真好意思問。

按照醫院規定,對於繆存這樣高功能自閉症患者來說,家屬探視時,是可以不必有護工陪候在側的,他們能在院內自由活動,直到探視時間結束。駱明翰恐怕再在這兒哭下去,就該成別人眼裏的西洋景了,便對值班醫師點了點頭,接過簽名表與筆,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又劃掉,改成駱遠鶴的。

“我們去草地上曬太陽好不好?”他握住繆存的肩膀,低頭征詢他的意見。

值班醫師聽到他這樣問,不知為何笑了一下,心裏軟乎乎的,好心說:“去後花園看看鳥吧,我們養了一些鸚鵡。”

繆存腮上掛著淚,擡眸看著駱明翰的反應。

他記得他怕鳥,每次孔雀一靠近,他臉上就會出現近乎崩潰的表情。繆存有時候故意抱著孔雀靠近他,每當那種時候,駱明翰的腳便像在地上生根發芽了,咬著牙攥著拳,渾身僵硬地依著繆存的意思去摸孔雀羽毛。

駱明翰問:“你想看鸚鵡嗎?”

繆存點頭。

駱明翰便只好硬著頭皮采納了醫師的建議:“……行。”

太陽還能再落一陣子,現在便是光線最美的時間,但已起了風,駱明翰將大衣脫下來,裹上了繆存的身體,帶著他溫熱的體溫。

沿著走廊慢悠悠地走向戶外,駱明翰還記掛著他剛才慘兮兮的哭泣,一瞬間腦子裏湧上許多精神病院虐待病患的恐怖電影,又想繆存如此漂亮但卻乖乖傻傻的,恐怕被什麽老變態欺負了,便執著又委婉地說:“如果醫院裏真的有人欺負你的話,不要怕,告訴我。”

“你會幫我嗎?”

“當然。”

“怎麽幫?”

“你想怎麽幫?找律師,找警察,要是公權力解決不了,就換一種。”駱明翰輕描淡寫地說,絲毫沒有一個守法公民的思想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