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二天的黃昏, 繆存在活動室裏等了許久,值班醫師一直說駱先生就在路上了,繆存便也安安靜靜地等著, 等了半天,等到了風塵仆仆的駱遠鶴。

對於這個結果, 繆存的心裏竟然很平靜, 他不會發泄吵鬧了,不會像發病時那樣,非要吃到那個口味的冰淇淋不可, 不是小象牌的, 不是香草味的,不是180g的, 就不行。

周教授說, 懂得妥協與和解, 是他的病在變好的標志。

“這個世界只有病人才有機會任性, 正常的人總在諒解生活。”

“正常人真可憐。”

駱遠鶴在昨天終於徹底收拾好了新房子。他為繆存辦理了出院手續,帶他回了新家。

不管是床單與墻紙的顏色,還是空氣裏雪松森林般的香調,亦或是畫室,都是繆存所熟悉的。

墻上掛著幾幅繆存的作品, 是他曾經送給駱遠鶴的,右下角提著他姓名的全拼拼音,其中有一幅畫的是一個側面剪影,整幅畫只有兩種顏色,一種是近似於克萊因的深藍, 一種是更深沉的藍黑, 是繆存剛接觸表現主義時的嘗試之作, 筆觸濃得大膽。繆存指著,認了出來:“是你。”

“什麽時候的?”駱遠鶴考他。

繆存想了想:“有一年冬天,我們去中俄邊境寫生。”

“黑河。”

隨著這兩個字浮現在腦海裏的,是一河之隔的俄羅斯紅頂教堂,被白雪覆蓋的蒼茫大地,以及露出的黑色樹梢,炊煙很淡的飄過暗淡的黃昏,一行飛鳥掠過,如同冬季的一串省略號。

那個淩晨真冷啊,夜晚,氣溫降到了零下三十五度,他們看著記溫器,講出來的話一下子就凝結成了白霜,讓言語都有了實質。邊民的帳篷比棉被還厚,火爐持續不停地燒著,但那無濟於事。為了記錄高緯度夜晚的顏色,他們定了鬧鈴,每隔兩個小時便出去看一看天。帳篷門只掀開一道細縫,風便卷著碎雪嗆進呼吸裏,連呼吸道都有了灼燒般的冰涼感。

他們穿了抓絨內膽、羽絨服和軍大衣,懷裏揣著暖爐和顏料,外面還裹著棉被,手上戴著羊絨手套,調顏色時,繆存就靠在駱遠鶴的肩上。

他們那一晚上見證了許多種藍,在調色時,並非是自然的忠實的記錄,更是氣氛、情感、月光、篝火、樹影與河流的記錄,有的如冬夜般厚重,有的塗抹上去,即使畫中無月,也能令人聯想到月光下的溫柔,第二天,繃好的白色畫布像是一張藍色漸變色譜,他們留給了帳篷的主人。

繆存擡起手,在那幅表現主義的油畫上摸了摸,筆觸已經幹涸,以堅硬的姿態將作畫時的心情永久存留了下來。他心思一動,擰開顏料,信筆在調色板上混了幾筆:“黑河藍。”繼續加入白顏料:“頓河藍。”千變萬化的,是他們隨口取的名字,最後,是那種朦朧如月光般的藍,他擡起眼眸,看著駱遠鶴,定定地說:“駱遠鶴藍。”

心裏恍惚聽到風路過林稍,篝火嗶剝地燃燒。

托了住了附近的福,每天再也不必起大早去擠高架了,繆存睡夠了飽覺才去醫院上課,駱遠鶴會陪他一直到中午,與他一起吃過中午飯,再去學校或畫室一趟,之後在三點多時趕回來。

溝通室的玻璃窗自始至終沒有闔下過百葉簾,繆存並不知道,他以為總是對他食言的駱明翰,其實日日下午都在外面看他。

助理小林第一天時也分不清,見他走入等候室,還以為是駱遠鶴去而復返,驚奇地問:“您怎麽回來了?”之後才後知後覺地一拍額頭:“哦,是另一位駱先生。”

駱明翰來得多了,小林便也見怪不怪了。

他來了,什麽也不做,就在外面看繆存,也會順便開一些電話會議,都是商務英語,小林不怎麽聽得懂。幸而醫院是高端昂貴的私人醫院,像這樣的等候室都是只對當事人家屬開放的,因而並不會打擾到任何人。

駱明翰總在課程快結束時離去,悄無聲息,也不留下任何只言片語。

“您可以等繆繆下課後跟他聊聊天,”小林嘗試著建議,“他現在進步很快,你會驚訝的。”

但駱明翰讓她不要知會給任何人。

·

每天在醫院下了課後,駱遠鶴會帶繆存四處轉轉,幫他一點一點找回過去的畫面與情緒。

他帶繆存回到過去的老畫室,早已廢棄不用了,但始終保留著。那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裏的一間廂房,外面是一棵高大的合歡樹,每到夏天過暑假時,合歡花便開了,粉色的,像什麽鳥的頭冠,一蓬蓬潦草又蓬勃,那是繆存一年裏最喜歡的月份。

老式的黃銅鎖被插入長長的鑰匙,哢嚓一聲,鎖芯開了,對扇門扉從中間推開,灰塵在午後陽光下漂浮了一陣。

這裏面還是原來的模樣,堆滿了石膏像,有兩個相對而擺的畫架,但上面已沒有擺放畫布了。背後貼墻的是與屋子同寬的格子矮櫃,顏料管令人眼花繚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