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皇爺莊重得很

沈柒做過一個夢。

具體哪天他忘了,大致在蘇晏從陜西返京之前,高朔密報他“荊紅追仗著朝夕陪伴的侍衛身份,爬了蘇大人的床”之後。

夢中蘇晏牽著個看不清男女、面容的模糊身影,用溫和而堅定的語氣對他說,自己另有所愛,這輩子與他只能止步於兄弟。

他那下就瘋了。

他殺了那個看不清的人影,殺了不肯回心轉意的蘇晏,最後抱著蘇晏的屍骸,一刀一刀殺死了自己。

他的鬼魂既無法投胎又執念不散,夜夜在兩人合葬的墳頭徘徊,問春天長的每片葉與冬天下的每場雪:見到我家娘子了麽?

驚醒時,沈柒渾身冷汗濕透,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問題,這問題不在皮肉骨血,在心裏。

他心裏住著個嗜虐的怪物,於黑暗中時不時要撕剝咆哮,需要用痛苦哀號妝點的血食來充饑。

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給了他如魚得水的自在,讓他有足夠正當的理由,用“職責所在”與“奉命行事”來掩蓋內心怪物散發出的那股血腥味。

但遇到蘇晏以後,一切都不同了。

他得時刻小心,別讓那怪物的尖牙利爪傷到蘇晏,甚至不能被對方看到。小心翼翼地遮掩著燃燒在靈魂中的黑色業火。

他要比在馮去惡手下的那十年更加隱忍、克制。哪怕在床上也不敢松懈,每一口咬在蘇晏身上的牙印,背後都藏著他對自己的反復確認、警誡與懲罰。

而此刻,因著荊紅追的話,他被活生生剖成了兩半——

一半是黑暗的,躁動的,瘋狂的,毀滅的。放任玉石俱焚的沖動,將夢境變為現實。

另一半理智猶存,性靈不滅,靈魂中仍縈繞著椴花蜜的甜味,回蕩著一聲又一聲的“七郎”。

一半向死,一半求生。

荊紅追仍半蹲在他面前,用審視的眼神看他,漠然道:“你身上一股子血腥氣。”

廢話!沈柒甩掉他的手腕,抹了把唇角的血跡。

“跟你的傷沒關系。”荊紅追接著道,“是你這個人的氣味,我聞得出來。看你披著身官皮,沒想骨子裏也是個亡命徒。”

誰跟你是一路貨色!

那口淤血吐出來,胸口的絞痛感似乎減輕了些,激蕩的情緒也漸冷卻。沈柒慢慢直起上半身,靠在車廂壁,以一種全新的角度打量起面前這個江湖草莽。

此人最大的優點應該就是對清河忠心,沈柒想——當然這忠心裏不乏癩蛤蟆吃了天鵝肉從而感恩戴德的成分,但從幾次危急關頭看出來,他是個能為清河赴死的。

自己養傷期間,清河安全有虞,那些個禦前侍衛、錦衣衛再賣力,也是奉命,不能發自內心地替清河著想,哪怕想了,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去達成。譬如昨夜,那麽多人護著,竟還能讓清河被擄走。

至少目前,這個荊紅追還是可用的。尤其是在上位者虎視眈眈的情況下,荊紅追毫無背景的身份與“光腳不怕穿鞋”的膽量就頗為適合。

——至少比豫王適合。

沈柒想起,當初豫王來拉攏他,很有幾分想與他聯手,把矛頭對準皇帝之意。他在心裏對此嗤之以鼻:

自古間疏不間親。豫王再怎麽心懷不滿,畢竟是皇帝的同胞兄弟。

更重要的是,豫王是怎麽對待清河的?自己殺之而後快,怎麽可能同意。

皇帝生殺予奪,豫王居心叵測,太子是一頭磨爪霍霍的幼虎。他在位高權重者的步步緊逼中單打獨鬥,即使披荊斬棘,即使機關算盡,真的能保清河萬全麽?

既然這個荊紅追主動提出結盟,事已至此,不如先用,用完再清算。沈柒厘清思路,不動聲色地回了句:“兩個亡命徒,如何對抗三個天潢貴胄?”

荊紅追起身坐回座位,重又抱住了他的劍:“一個人的命再尊貴,也只有一條。不過還是要看大人的意思。”

“他一貫心軟,你又不是不知道。”沈柒說。

荊紅追想了想,說:“先看情況。要真到了你死我活的那一步,大人有大人的考量,你我有你我的手段。”

沈柒沒有再搭腔,看似閉目養神,心道:真要把非此即彼的僵局擺在面前,清河會怎麽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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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下了馬車,見一名內侍候在道旁,迎上去道:“公公辛苦,是聖旨,還是口諭?”

內侍躬身答:“是口諭。蘇大人請吧,別讓皇爺候著。”

蘇晏低頭看看身上,滿是泥漬的鬥篷內還穿著夜行衣,為難道:“這般形容面聖,實在不敬,能否讓我先行梳洗更衣?”

內侍轉頭看了一眼街道拐角處,笑道:“車上備有水壺汗巾、幹凈衣物,蘇大人可隨咱家過去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