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前塵舊事如幻(下)

青杏顧不上事後受罰,抹著眼淚找來一盆燒紅的炭,濕冷的房間內頓時增添了幾許暖意。

剛把火盆燒旺,她就被個年紀大的仆婦叫走了。

沈柒將棉被團成一團,解開衣衫趴著,後背青青紫紫都是淤痕交錯,怕不下三四十道,腫得格外觸目驚心。他從床頭櫃裏掏出一瓶活血化瘀散,遞給沈晏,吩咐:“幫我把淤血揉散。”

“會很疼。”沈晏紅著眼眶說。

“我不怕疼。”沈柒答,“我只要快點好。”

沈晏只好照辦。他人小力薄,手上又不敢用力,沈柒擔心揉不到位影響藥效吸收,就叫他脫鞋上床,騎坐在自己後腰下方,把力氣都集中在雙掌。

“用力,快點,”沈柒嘴裏咬著被面,額上滿是冷汗,“別讓娘回來看到。”

沈晏咬牙用力揉,直到把高腫的淤血長痕推成五彩斑斕的整片,才氣喘籲籲地停手。

空氣中滿是藥酒辛辣的味道,沈柒松開牙關,長長籲了口氣。

沈晏累得夠嗆,往旁邊一栽,躺在他身旁的床板上。

沈柒轉臉看弟弟。沈晏的臉頰有些浮紅,額發濕漉漉的,幾縷發絲黏在瓷白的額角,在息吹之間輕輕顫動。

他的心也在輕顫,像發芽的草葉,青澀地、無措地、固執地頂著上方重壓的石板。

“小九,以後我們——”

話未說完,姚氏腳步匆匆地進了屋,沈柒趕在她掀開簾子進入內間前,飛快地穿上了外衫。

沈柒死活不讓娘看他的後背,說已經讓弟弟上過藥了,沒什麽大礙。姚氏拗不過他,只好坐在床沿,摸著他的肩膀和臉頰,哽咽道:“娘沒用,護不住你們,又讓我兒受苦了……”

沈柒說:“沒有娘護著,我早就死了。”

姚氏再柔弱,再逆來順受,在他心裏也是一根充滿韌性的藤蔓,為了養活長在藤上的三個小瓜,峭巖也攀,砂地也爬。她所有的盼頭,就是把三個孩子拉拔長大,大到可以帶著她與大房分家,從此以後脫離苦海。

沈明露趕不上娘的腳步,慢了些進來,聞到刺鼻的藥味,嚇得縮在壁角直掉眼淚。

她小時候被六哥兒養的狼狗嚇到過,那狗在她面前撕吃了個仆役的一條腿。大病一場後,她就落下了沉默寡言的後遺症,不愛說話、不愛笑,聞見血腥味和藥味就瑟瑟發抖。她極怕狗,不敢跟男人靠得太近,就連一同長大的兩個哥哥也不例外。

姚氏把女兒攬入懷中,擔憂道:“娘聽說你誤殺了執鞭的家仆,沈夫人追究起來,可如何是好……”

沈柒說:“娘別擔心。簽了死期賣身契的仆役,她和她兒子糟踐掉的還少麽?大不了鬧起來,鬧到父親面前,鬧去官府,看官府管不管大房虐殺庶子。”

姚氏顰眉:“鬧大了官府或許會管,但你父親顏面何存,整個沈家也跟著蒙羞,淪為街頭巷尾的笑柄。尤其你父親還生著病,受不得刺激。”

沈柒把嘴角一撇,露出個近乎冷酷的誚笑,這使他看起來比同齡少年要成熟得多,也陰戾得多。“那又如何?沈家沒把我們當人,我們又何必把它當家。至於父親,我看他這麽行將就木地活著,比死了痛苦。”

姚氏神情十分難過,似乎既不認同他的偏激,又自覺未盡母職,沒有規勸他的資格。

沈柒被她的目光看得煩躁不堪,轉身躺下面對壁裏,無論誰說話都不搭腔。

姚氏沒奈何,哄好了女兒,就去櫥櫃裏取那罐珍藏的椴花蜜——天冷,蜜凍成了白色結晶,像冰酪,像香雪,一開罐就能聞到甘冽沁骨的清芬。

她舀了一勺放在碗裏,遲疑後又舀了一勺,用溫水化開,端去給沈柒。

沈柒不喝,也不說話。

姚氏還要趕去做事,勸了片刻不見反應,知道兒子這股倔勁上來,誰的情也不領,得他自己想通,只好把碗放在床邊櫃面,囑咐幾句後帶著沈明露離開。

沈柒在房門關閉後騰地坐起身,望著娘離開的方向。

他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愧悔,但也是壓抑與冷硬的,像被嚴霜打過的荊棘林,本就質地尖銳,更沒有余力色調鮮明。

“你怎麽不走?”他問坐在床沿的沈晏。

沈晏臉色幹凈,表情乖巧,把那碗椴花蜜水捧到他面前,讓他的遷怒還沒誕生就夭折了。

沈柒注視他的小九弟,眼神漸漸柔和,低頭含著碗沿喝了一口。

似乎有點不對勁,模糊的念頭如星火乍亮又乍熄,他抓不住。

沈柒又喝了一口,蜜水不是不甜,但總不夠該有的那種甜。這一點異樣的失望,說不清,道不明。

他微微發怔,驀地對沈晏說:“你喝。”

沈晏搖頭:“娘特意留給你的,我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