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前塵舊事如幻(上)

夜裏雪下得緊,流霰飛白,朔吹卷枝。

西廂房內間,十二歲的沈柒摟著九歲的沈晏,在其薄如紙的棉被裏發抖。

沈柒困頓萬分地睡著,沒多久又被凍醒,伸手摸了摸沈晏冷冰冰的四肢,忍著哆嗦把弟弟的兩只小手揣進自己懷裏。

外間矮榻上睡著十一歲的沈明露,合衣裹著棉被,悄無聲息地像只蜷縮的奶貓。桌面仍亮著燈,但燭光已十分微弱,依稀把姚氏瘦而局曲的身影映在了簾子上。

“……娘,來睡覺,別管那個了。”沈柒低聲喚,聲音凍得沙啞。

姚氏把針在頭發上擦了擦,回道:“就好了,你們繼續睡,娘一會兒就好。睡吧,啊。”

沈柒知道她一會兒根本好不了。

連熟練的繡娘都要做半個月的繡活,勒令她五天內完成,完不成就不給他們母子飯食與火炭,就這樣逼她日以繼夜地熬。她才二十六歲,鬢邊已出現零星白絲,眼睛也快熬壞了。

沈柒跳下被窩,想去拽她勞碌的手。

姚氏側著身子躲開,雙眼紅腫,“七哥兒,你別鬧,和小九睡覺去。”

沈柒咬牙怒視她手裏尚未完工的華服。姚氏無奈放下繡活,起身說:“你回床上,娘給你唱小曲兒。”

“不用。”沈柒扭頭走開,鉆回被窩裏。唱完小曲兒她不是還得接著繡,並且還要把浪費的時間補上,倒不如不唱。

沈晏睡得迷迷糊糊,被灌進被窩的冷風激得打了個寒戰,沈柒緊摟住弟弟,在昏黃光影的搖曳中睜眼到天明。

拂曉時分他才恍惚睡著,等到再次驚醒,姚氏已經不在屋內了。

她要去擔水,燒飯。大房不吃仆婦燒的飯菜,就要吃她做的,並且派個婢子全程在一旁盯著。

她燒完了大房指定的菜色,還得做沈老爺的病號餐。

沈家老爺曾任通政司經歷,七品大的京官,如今因病致仕在家休養。

其實再休養也好不了,中風中得鼻歪眼斜,說話含糊、手腳抖索,癱在床上不大像人,像寢衣裹著一團油盡燈枯的沉沉靄氣。

他平生最大的本事,就是娶了京城富商鄭家的獨女為正妻。

鄭氏心不寬體更胖,口舌尖刻,性子又妒悍,容不得妾。丈夫納一個,她便收拾一個,要麽打殺,要麽逼賣。如此七出之條犯了四個,但抵不住娘家資產雄厚又肯撐腰,故而在沈經歷面前底氣十足。

府裏原有個灶間丫鬟,沈經歷喜歡她菜燒得好,人又靈秀乖巧,偷偷地收用了,懷孕八個多月時被鄭氏察覺,一頓棍棒打到小產,大人血崩死了,胎兒僥幸活下來,便是沈柒。

沈經歷空有滿腹經綸,卻鬥不過河東母獅,兼之顧忌她娘家,只埋頭做個怕老婆的都元帥。還沒老實半年,又看中了發配到教坊司做樂妓的一個罪官的女兒姚氏,愛她花容月貌、嫻靜溫婉、能歌善舞,便硬頂著鄭氏的怒火將她贖回做妾。

鄭氏看沈柒是眼中釘,看姚氏是肉中刺,只恨不得雙雙拔出、拗斷、碾碎。

姚氏出身書香門第,性情柔順,忍氣吞聲地受了,將一出生就沒了娘的沈柒當親生兒子撫養,自己又生了個花枝似的一雙兒女,喚作沈明露與沈晏。她幾乎是憑借著一人之力,將三個孩子拉拔長大。

鄭氏求子心切,偏偏接連生了五個女兒,獨一的小兒子天生癡愚,如今十五歲了,還流著口水追逐婢女討奶吃。

她自忖老蚌生珠無望,對姚氏更是嫉恨,時時要給臉色、扣用度。姚氏與人多說一句話,便汙她偷漢子,“浪娼婦”“私窠子”地打罵不休。

沈經歷中風後,她更是獨攬了沈府的管事權,說一不二。不但故意給姚氏攤派繁重的繡活與家務,還變著法兒地折磨庶子庶女,有心將他們往死路上逼。

數九寒冬,棉被裏沒有棉,炭盆裏沒有炭。三個孩子凍得手腳上都是瘡。

沈柒捏著又癢又痛的凍瘡起身。沈晏也醒了,問:“姐姐呢?”

“幫娘幹活去了。”沈柒把外衣給他穿上。

“我也去幫忙。”

“你這小胳膊小腿兒的,能幫上什麽忙,好好念你的書。”

沈晏不肯去學堂,噘嘴鬧脾氣。沈柒哄來哄去,勸不動,火氣上來甩了他一耳光。

手剛揮出去就後悔了,半途撤回勁力,但仍來不及。沈晏臉頰上頓時浮起幾道指印,紅痕宛然,一巴掌生生將甜白釉打成了唐三彩。沈柒不禁暗自懊惱:下手沒個輕重,九弟瓷人樣的,磕壞了再去哪裏尋一個?

沈晏沒哭,捂著臉頰說:“我去學堂念書。”

沈柒抱住他,又愧疚又心疼:“你專心念書,娘就指望你了。其他我和八妹會料理,不用你操心。”

沈晏點頭,掛好書包,從桌面上拿個冷饅頭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