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你的命是我的

以死謝罪。

蘇晏對此並不感到意外,畢竟一回生二回熟。之前墜谷在山洞裏,荊紅追誤以為自己冒犯了他,也是這副如喪考妣的神情,險些一掌拍在天靈蓋,把自己拍死。

這是要挾!就仗著他心軟不記仇,還總念著人家的好。有那麽一刻,他很想不計後果地罵:“那你就去死!只要別死在我眼前。”

這個念頭剛在腦海裏幻影般閃過,就令他心口感到一絲疼痛,並不強烈,卻很揪心。

——這並不是要挾。對方的痛苦、絕望與負罪感都那麽濃烈,幾乎是手足無措地,赤裸裸攤開擺放在他面前,任憑他來判定自己的命運。

此刻只要他說一個字,甚至一個字都不說,只需一個厭惡憎恨的眼神,對方就會毫不猶豫地自裁。而且動作會快到他根本來不及阻攔。

他能清晰地看到,荊紅追目光中蘊藏的死志,既冷寂又癡熱,仿佛整個身心都被某種執念點燃,明知無望,仍要飛蛾撲火,像最虔誠的信徒對神明的自我獻祭。

蘇晏萬分頭疼。理智上他知道怪不了荊紅追,畢竟走火入魔之後神智混亂,所言所行並非本意。阿追也是個受害者,如果是在意識清醒的狀態下,他相信對方寧死也幹不出這種事。

但事情畢竟真真切切地發生了。他和他的貼身侍衛發生了關系,再怎樣也不可能當做無事發生,恢復到往常的相處氛圍。

蘇晏揉了揉太陽穴,自拿一根布帶把手掌的傷口紮緊,疲憊地說:“你死又如何,已然發生的事就能一筆勾銷了麽?人死燈滅無知無覺,倒在活人心裏留下雪泥鴻爪,一輩子背著人命債。”

荊紅追面色灰敗如余燼:“不能死,又無顏活著,我當如何?”

蘇晏嘆息一聲,“你走吧。”

荊紅追身體遽然一震,臉上神情比要他的命更加痛楚絕望。“大人……”他嘴唇顫抖,牙關緊咬,看著蘇晏的眼神,就像一頭獵刀下瀕死的狼,“大人要趕我走?”

蘇晏做出這個決定,內心也說不清是好受還是難過。

“你我本就是結伴而行,以期互相有個照應。如今既都已脫離險境,分道揚鑣也屬正常。你要再回京城替姐姐報仇,我不攔你。而我身邊有錦衣衛、有都指揮使司的兵馬,安全也不成問題。不如就此別過,就像你曾留給我的紙條,‘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荊紅追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猛地一拳捶在身側,將鋪磚地面砸出個淺坑。“我早就說過,此生當屬大人所有……你要趕我走,不如將我千刀萬剮……”

蘇晏苦笑:“可我也早就說過,人的一生太漫長,也太珍貴,除了他自己,旁人誰也不能拿走。你不屬於我,你該屬於你自己。去吧,離開我身邊這點方寸之地,世界廣闊,你會大有作為。依你的本領,建功立業並非難事,說不定還能流芳百世。”

“我哪裏都不去!”

荊紅追咆哮過後,反倒冷靜了些,擡起一雙密布血絲的眼睛看蘇晏,“我想在哪裏,就在哪裏——

“這世上這麽多人,各有各的活法,有的建功立業,有的追名逐利,有的貪圖享樂,更有的渾渾噩噩一事無成,無論如何路都是自己選的,誰規定非得要去走那條青天大道?”

“可是阿追,難道你就沒有雄心壯志,想建立一番自己的事業……”

荊紅追打斷了蘇晏的話:“大人就是我的事業!我就想站在大人身邊,守著你,護著你,成為你的刀劍你的臂膀,必要時候做你的墊腳石,把你托上更高處——難道我就不能選擇這樣的活法嗎?”

他狠喘幾口氣,垂目盯著地磚,聲音低沉了下來,像沒有波瀾的死水,“我自幼無父無母,在這世上唯有的一點牽掛就是姐姐。浪跡江湖,快意恩仇,視殺人與被殺為人生常態,哪怕入了死士營,每晚都可能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也並不覺得恐懼。有時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影子,沒有血肉,更沒有需求和願望,不知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姐姐死了,我憤怒至極,發誓不計一切為她報仇,同時竟生出了一絲恐懼……並非因為想到擅離與叛逃者的下場,而是覺得自己與這世上的最後一點關連都沒有了,從此就真正是個活死人。”

一個人,如果不被任何人記得,也無有任何牽絆,只是孤獨地藏身於黑暗,僅有的露面也只伴隨著利刃與死亡。那麽他還算一個活著的人麽?

蘇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荊紅追向他膝行挪近了半步,又強行停住,顫聲道:“直到遇上大人,我才漸覺得自己有了人氣,像荒冢裏的枯骨受了精血,妄想著生出皮肉來。是我自不量力,貪戀本不該屬於我的歡愉,以至玷汙白壁,鑄下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