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我走啦真走啦(下)(第3/4頁)

十年啊韓奔!我從滿腔熱血的十八歲,到如今將近而立,大好年華,全都鎖在這金鳥籠裏了!我又做錯了什麽?僅僅因為我身上流著與他一樣的血脈,因為我在軍中令人忌憚的聲望,就要遭到這樣的背叛與羞辱麽?!”

“‘豫’王,呵呵呵,‘豫’王!”他淒厲的冷笑聲令人遍體生寒,“我那九五至尊的皇兄,可知道我有多恨這個封號!每被人叫起一次,就仿佛在胸口那道舊疤上,再狠狠刺上一戟!”

韓奔淚流滿面,攔在馬前不肯起身,顫聲乞求:“王爺,回去吧……殿下……將軍!”

他說到最後兩個字,已是聲嘶力竭,仿佛戰場上金戈互擊,即使鋒殘刃斷,亦要發出最後的悲鳴。他哽咽道:“將軍,你不為自己,也為靖北軍六萬名弟兄考慮考慮,軍制與旌旗雖不在了,可人還在,心還在,倘若讓他們知道將軍如此不愛惜自己,為了區區一件小事輕身赴難,該是何等難過痛心!你若非要越過這道界碑,就從卑職屍身上踏過去吧!”

豫王仿佛被兜頭澆了盆冷水,渾身一震,喃喃道:“這不是件小事,你不明白……”

他望著遠方已經成為兩列小點的馬車隊伍,逐漸沒入曠遠蒼翠的荒野,仿佛天地間空空蕩蕩,只剩他一人一馬,佇立在無盡寒涼的虛籟之中。

十年了,他以為拘在京城中的,只是一具放浪形骸的行屍走肉,他的心早已離開軀殼,飛越崇山峻嶺,在縱馬星馳的邊塞、在灑過熱血的沙場徘徊不去。

卻誰料在這具沉寂許久的軀殼內,竟又有了微弱的心跳,因著那個被天意投放到他面前的少年,生出一點縹緲的希冀與強烈的渴念。

——正是因為這股自相矛盾的縹緲與強烈,使得他始終不敢直視自己真實的心意,更難以徹底摘下浮浪的面具,以真性情示人。

——這副面具他已戴了十年之久,不知不覺與皮肉黏合在一處,若是驟然撕下,必定是鮮血淋漓的慘痛。

——當著那個少年的面,他願意試著忍痛撕下它,然而……他連這一面都見不得!

即使半載之後再見,亦不知是怎樣的思緒變化,物是人非。此時此刻的心境,就如此時此刻的風,過了就過了。

曠野的風吹動華麗衣袍,獵獵作響,豫王駐馬而立的身影,仿佛也同石碑一同凝固了般,巋然不動。

馬車中,蘇晏忽然心有所動,再次掀開車簾,探頭朝道路後方看了一眼,只見蒼茫茫一片遠山,在碧空下長久地緘默。

“我走啦……真走啦!”他向著心裏久未出現的人影呢喃,“你真的不來送送我?”

-

馬車在壓實的土路上顛簸行駛,走了不到兩裏地,又停了下來。緹騎頭目褚淵朝前方喝道:“什麽人擋在官道正中央,趕緊讓出路來!”

那人恍若未聞,仍直挺挺地站在路中。

緹騎們相互對視一眼,紛紛拔刀出鞘。蘇晏聽見動靜,心頭一悸,掀開車簾朝外看,目光又黯淡下來。

他出聲道:“別動手,我認得他。讓他過來。”

緹騎收了兵器,逼視著那人一步步走近馬車,在打開的車門前雙膝跪地,叩首行禮。

蘇晏忙下車扶他:“做什麽行這麽大的禮!快起來,衣服呢?”

吳名不受他這一扶,赤著上半身,背著一束滿是棘刺的荊條,伏地道:“我來向恩公請罪。要不是我一意孤行,恩公也不會受我連累,被貶官離京。救命之恩尚不及報答,反倒一而再地以怨報德,小人心中愧怍至極,不知該如何贖之,只能學古人負荊請罪,任由恩公鞭笞,以儆效尤。”

蘇晏低頭注視他肌肉緊實勁駿的古銅色後背,與背上細小繁多的滲血劃痕,吸氣道:“哪裏有這麽嚴重!我得罪衛家,遲早有這麽一天,你只是陰差陽錯地與我在這件事上有了交集,卻不能把原因都賴給你。”

吳名執拗地不起來,“恩公心慈手軟,我可以自己動手。”

蘇晏無奈地伸腿,朝他赤裸的胳膊上踢了兩腳,說:“好啦,罰過你了,起來吧。再不起來我要生氣了。跟我說說,你這幾日都跑哪兒去了,在做什麽?”

吳名一臉羞愧地起身,低頭道:“靈光寺刺殺未遂後,我被官府通緝,不得不離開京城,去郊縣暫避風頭。昨夜想潛入內城,又聽聞蘇大人因為包庇重傷國戚的刺客被貶官,不日便要離京。我想來想去,決定就在五裏驛附近的官道上等候大人的馬車,所幸被我等到了。”

“我,小人,是想說,”他鮮見地打起了磕巴,囁嚅道,“倘若恩公不嫌棄,小人願追隨左右,親眼目睹恩公將來有一日扳倒衛氏,以及像衛氏那樣欺壓百姓的不法權貴。大人盡可以隨意使喚,小人赴湯蹈火,絕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