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我走啦真走啦(上)

沈柒出了宮,快馬加鞭,半途中在一名內科大夫的宅子前下馬,進去軟硬兼施地交代一番,以免皇帝究查起來露了餡。

這大夫受過沈柒的恩惠,沈府裏眾人有什麽頭疼腦熱,也都是他診治,之前沈柒還借著幫忙安排差事的由頭,把他兒子拿捏在手,拾掇得他又敬又畏,半點異心不敢起。

一個謊要用無數個謊來圓,沈柒自忖把能堵的漏洞都堵上了,回家去找蘇晏賣慘求安慰。

誰料蘇晏竟然不在,據管事與門口守衛回稟,是被豫王接上馬車,還帶走了書房桌面上那本青皮冊子,至今未歸。

沈柒心中隱隱生出不好的預感,他知道豫王覬覦蘇晏許久,懷疑對方要借機下手,一逞淫欲。但蘇晏願意上豫王的車,同時帶走了親手寫的天工院創辦章程,又像是公事公辦的架勢,暫時不好定論是綁架還是誘拐。

倘若不多時能回來,應該還不至於出什麽事,若是遲遲不歸,只怕要節外生枝。

沈柒坐在堂前的主位上,拿一塊擦刀布來來回回拭著雪亮森冷的刀鋒,只言不發,從日斜等到日跌等到日落,也不見蘇晏回來。

派出去打聽的探子也回報說,蘇晏並沒有回自家宅邸。

沈柒被焦急與怒恨長時間地煎熬著,五內俱焚,面上陰沉沉的有如黑雲壓城,只手中利刃翻動時掠過令人心悸的寒光,時而投在眉目間,映出眼底暗流湧動的悍戾殺氣。

待到最後一抹余暉被夜色徹底吞沒,沈柒長身暴起,揮刀將廳堂內的桌椅統統砍得四分五裂。

他拄著刀尖,站在滿地狼藉中喘粗氣,眼眶泛出獸血般的赤紅,滿喉嚨的鐵腥味咽不盡,從嘴角沁出一絲血痕。

邪火烈烈地灼燒著他,他想把這痛楚千百倍地報復給始作俑者,報復給所有擋路礙眼之人,甚至想要引三災業火燃盡天地,焚毀萬物。

沈柒驀地把繡春刀一提,快步走出堂前,剛到院門口,見一小隊禦前侍衛排闥而入,為首的朝他拱手道:“僉事大人,卑職奉皇命來取名單。”

仿佛大浪當頭拍下,他於水深火熱中掙出幾分理智,啞聲道:“稍等,我去書房取來給你。”

他轉身走去書房,在桌前揮毫劈劃出二十個名字,繼而把筆一扔,轉頭看了眼屋角的羅漢榻。

榻上似乎還隱現著兩個交頸廝摩的人影,殘留著令人沉醉的幽香與體溫。

恍惚間蘇晏擡起眼睛瞧他,秋水橫波地笑了笑,說:“七郎,你別鬧。”

“……我不鬧。”沈柒喃喃道,狂亂的表情逐漸收斂,化作眼神中一點深藏的幽邃刻毒,“我得先活著。”

他歸刀入鞘,整個人如同被霜雪洗過,愈發峻酷,捏著一紙狂墨淋漓,回到廳堂,交予侍衛首領。

首領將紙頁仔細疊好,收入懷中,又說:“僉事大人可是要去北鎮撫司?卑職順路,護送大人一程。”

沈柒知道,這是在催他去詔獄。

受罰,沈柒並不在意,只不甘心沒趕在蘇晏離京前見一面,問問他在豫王那裏受了什麽委屈,再把他抱在懷裏抵死纏綿,紅燭淚盡到天明。

“有勞。”沈柒面無表情道,“這便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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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猛地驚醒,坐起身。窗外依稀亮起的靛藍色天光,約莫五更將近。

床板上蘇小京手腳並用地把蘇小北纏成一團,睡得死沉,兩人縮在小半邊,大半位置都讓給了他。蘇晏低頭看兩個貪睡的小少年,笑了笑,搖醒他們:“準備出發了。”

洗漱更衣後,蘇晏騎馬趕到戶部官署。此刻才剛點卯,他向一名呵欠連天的主事領取了任命文書,回程路過皇城正門承天門時,忍不住望向重重宮闕之內,定定看了片刻。

景隆帝答應賜他尚方劍,可至今連根劍穗兒都沒見著,搞不好貴人多忘事,也搞不好只是戲弄他,就像之前“榜下捉婿”那樣。

天威難測,君臣相知哪有那麽容易,禦書房裏那個潛流暗湧、隱秘克制的擁抱,直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蘇晏心底很有些沮喪,惆悵地嘆口氣。

又想到太子朱賀霖,近來課業日重,聽說連晚上也不得閑,被拘在皇帝身邊學習政務處理,再不能到處玩耍。而他這些日子也忙,突發事故又多,確實對太子有所忽略。

他放了太子好幾次鴿子,前天從禦書房出來,也只去東宮稍坐片刻,便急著回府打理行裝,也難怪朱賀霖氣恨難平,用他以前送的皮影、鞠球之類的玩意兒砸他,放言要和他絕交,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他。

蘇晏想起小鬼那張怒氣沖沖又眼眶泛紅的臉,苦笑著搖搖頭,希望等自己辦完差事回京,這個驕縱而又熱烈的小少年能迅速成長,成為景隆帝治國理政的得力臂膀;又矛盾地希望他繼續保持這份赤子純真,別讓尚且稚嫩的肩膀過早地扛起江山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