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我走啦真走啦(上)(第2/3頁)

馬兒唏噅噅打了個響鼻,踏蹄回首,仿佛在催促他動身。

蘇晏摸了摸鬃毛,道:“走了走了。反正被貶官也不是什麽光彩事,還指望人家夾道歡送不成,還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吧。”

他兩腿一夾馬腹,策動韁繩,朝來路飛馳而去。

晨光熹微,兩輛馬車骨碌碌地駛出京師外城門。蘇小北趕著前頭一輛,車廂裏坐著他家蘇大人,後一輛裝著各種用具行禮,由蘇小京駕車。

蘇晏穿著一身寬松的雪青色道袍,懶洋洋倚在座位上,正陷入若有若無的離愁別緒。馬車忽然停住,傳來蘇小北的聲音:“大人,前面有兩排緹騎,氣勢洶洶擋住去路,莫不是來尋仇!”

他暗驚,眼前忽然掠過初見沈柒的一幕。月夜石橋上,火光照亮了一隊氣勢洶洶的緹騎,為首那人錦衣霜刀,用馬鞭兀然撥起他的臉,直看進他的眼睛深處去。

其時天地間嘈雜盡褪,一眼萬年。

蘇晏心頭火燎似的灼了一下,有些惶然地回過神,呼吸不定。

蘇小北又在外頭叫:“大人先別下車,小的去前面問個究竟!”

蘇晏借著整理衣襟,平定心緒,推門下車,示意小北留在原地。前方三四丈外,緹騎們見他現身,齊齊下馬,抱拳見禮。為首一人二十來歲,生得黝黑如炭,其貌不揚,抱拳道:“卑職褚淵,見過蘇大人。我等二十名兄弟,今後供大人任意差遣,鞍前馬後追隨,絕無貳意。”

蘇晏原以為這些是沈柒派來的侍衛,匆匆掃視一圈,不見正主,又在隊尾依稀看到個眼熟的,像是探子高朔,難免有些疑惑。

褚淵低聲提醒:“蘇大人回頭,往上看。”

他依言轉身,仰視城門上方,見高而宏闊的城樓上,一襲緗色身影站立在旁人撐起的傘蓋下。定睛看去,發現竟是皇帝本人,微服出了宮。

蘇晏心驚肉跳,提著袍角匆匆爬上城樓台階,跑到皇帝面前,便要行禮。

“朕微服,不必行禮,以免招人耳目。”皇帝一手托住他的胳膊,朝後揮了揮袖,藍喜心領神會地收起傘蓋,遠遠退走。

“皇爺這是……”

“朕出宮透口氣,欣賞這湖光山色,順便也送送你。”

說反了吧,分明是特地來送行的。蘇晏心中感動,注視著皇帝清俊儒雅的眉眼,輕聲說:“陛下深恩如海,臣如何擔得起。”

皇帝淡淡一笑,解下腰間佩劍,放在他手上:“此乃尚方劍,朕望你永不會用上它。”

蘇晏握著沉甸甸的劍身,見劍鞘紋飾一面是騰雲金龍,一面是翔舞鳳凰,劍鍔上七星環繞,一派莊嚴華貴的天家氣象。他撫摸著劍鞘上的龍身,聲音微顫:“謝陛下隆恩。”

皇帝很想再抱一抱他,但此刻青天白日,城樓下眾目睽睽,這個念頭甫一生出,就如晚發的秋枝,大片大片姚黃魏紫都被壓在了積厚的嚴霜之下。

天子無聲地嘆口氣,親手將佩劍系在蘇晏腰側,說道:“除了這柄劍,朕還賜你二十名侍從,護你一路平安。陜西不比京師繁華,你自己多保重。若形勢有變,朕允你便宜行事,不必顧慮各種規矩章條,萬萬以自身安危為要。”

一國之君,為自己考慮得如此周全,不惜折節躬親以呈心意,蘇晏這下終於體會到,歷史上那些忠臣名將為什麽會死心塌地為認定的君主賣命了。皇帝以國士待他,他又怎能不以國士報之?披肝瀝膽,冰雪相照,說的大概就是此刻兩人的心境吧!

蘇晏拱手深深一揖,哽咽道:“臣走了,皇爺保重龍體。”言罷霍然轉身,頭也不回地下了城樓。

他走得有些倉促失禮,皇帝卻並未在意,只盯著條石地面上的兩點深色水跡,仿佛是兩顆滾熱的酥油,燙在了自己心底。

城樓下,蘇晏上了馬車,二十名訓練有素的緹騎當即分為左右長列,在馬車兩側翼護。

城樓上,藍喜重新上前打傘,小聲提醒:“皇爺該回宮了。今日早朝推遲了一個半時辰,這會兒百官在午門外,想是也集合得差不多了。”

景隆帝微微頷首,說:“回罷。”

蘇晏坐在車廂裏,將尚方劍橫置於膝,摸著劍鞘紋路,心神搖蕩。忽而感念皇帝情意,恨不得身懷張良孫臏之才,傾力以報之;忽而又生出莫明的遺憾與失落,甚至忍不住心生埋怨——上司都來送行了,兄弟怎麽就沒來呢,一點都不講義氣!

……是被什麽急事耽擱了?還是生氣他昨天中午不辭而別?

……總不會是遇到麻煩了吧!他現在在京城也算是地頭蛇級別的人物,又是北鎮撫司的主官,尋常人避之唯恐不及,能遇上什麽麻煩。

蘇晏有些不安地攥緊劍鞘,忍住想要驅車回城去問個究竟的沖動,心想:頂多三五個月就回來,又不是三年五載,這麽黏黏糊糊的算怎麽回事,魔怔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