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8章 食心婢子

“當時薛師一腳飛來,卑職根本無從爭辯……”

洛陽城坊中一座大宅側室內,此前不久於內教坊被薛懷義毆打逐出的樂官一臉悲哭之色,面對上座之人低泣說道。

此時的他,雖然已經換了一身幹凈的衣袍,但頭臉之間仍然布滿了淤青紅腫,甚至左下頜胡須都被薅去許多,露出血淋淋的下巴,望上去十分的可憐。

堂上端坐之人,望去五六十歲的年紀,身穿紫線描紋的燕居時服,白面端莊,氣度矜重,須發微霜,兩眼則炯炯有神,似有利刃包藏吞吐其中,使人不敢直視,其人正是這座宅邸的主人,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勣。

“懷義怎麽會在內教坊?他要包庇少王?”

聽到樂官的稟陳,丘神勣眸子閃了一閃,擡手按住憑幾上獅子樣白瓷玩物,手背上隱有青筋凸顯。

隨其眼神一變,整個人恍如蓄勢兇物,似是錯覺,受其凝望的樂官只覺得頭臉傷勢更加刺痛,連忙避席拜道:“卑職、卑職不知,卑職新抵內教坊,從大將軍教……”

“嗯?”

丘神勣冷哼一聲,那樂官身軀顫了一顫,轉又說道:“卑、卑職察問坊事,只知二王久在樂坊,翻曲自娛,使坊事多荒,勒令群下勤懇,全力以備大酺獻樂事宜。薛師後於二王入坊,實不知前後有無牽連,為其痛毆斥出,並惡言不許我再入內教坊一步,卑職、卑職……求大將軍活我!”

聽到這樂官所陳全無半點有用信息,丘神勣臉色一沉,眉頭皺了起來。

年中他使人投書銅匭,欲陷雍王一家,雖然神皇並未將雍王一家外付有司,只讓宮中自查,但事情進行的也算順利。當確定永安王死訊後,丘神勣甚至開懷暢飲幾杯。

可是沒想到事情之後卻又發生轉機,永安王死而復生,內外鹹傳妖異。丘神勣本待要繼續打聽清楚以謀後計,不想瑯琊王先反博州,不得不引兵外出定亂。

歸朝之後又聽說神皇擬造慈烏台,丘神勣心中驚恐可想而知。對旁人而言,故太子李賢不過是故人一個,但對丘神勣而言,卻是陰魂不散。尤其猜不透神皇心中所想,這更讓他既驚且疑。

丘神勣雖然出身國朝功勛名門,但卻並無多少蔭澤可恃。其父丘行恭本妾生庶子,雖憑創業軍功得顯,但因生性嚴酷,少與同僚交誼。舊年為求榮寵,烹食逆罪者心肝泄憤,行跡令人發指,由是不為太宗所喜。

生在這樣門第,丘神勣並無太多父蔭可恃,雖為太宗挽郎入仕,但終於高宗一朝,始終寂寂無名,更常被時流譏作食心婢子。

如此郁郁而不得志,一直等到步入中年,得太後垂青之後,丘神勣才步步高升,踏上顯途。

猶記當年,廷前禦對“若能表此忠骨,何懼再食心肝”,別人愛惜羽毛、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對於神皇陛下,他是真的有士為知己者死、無懼肝腦塗地的知遇感懷。

但人情尚且不能長久固有,何況聖心。

早年奉命前往巴州逼殺故太子李賢,如今思來,丘神勣雖然也並不後悔,但這也始終是頂在他心頭的一根刺,自然不希望李賢的兒子們長久存活在世。

雍王一家居住禁中,丘神勣則南衙大將,縱然想要處理,也實在是鞭長莫及。這幾年他不惜厚幣、陰結中官宮人,只想一勞永逸的解決掉這一隱患。

今次大功歸朝,更掌握大量諸王謀亂確鑿證據,本以為憑此牽連攀誣,雍王一家自然手到擒來,卻不想歸朝之後,面對的是這樣一幅局面。

神皇怎麽想、怎麽做,丘神勣是不敢擅作置喙,但也絕不會坐視雍王一家鹹魚翻身。

早前他是想暫借外廷宰輔之力,趁著殿中監歐陽通交惡宰相張光輔之際,暗中使人投帖拜訪張光輔,卻不想名帖直接被張氏家人擲出,老賊目中無人,竟不屑與他有絲毫來往!

打聽到雍王與永安王頻頻出入內教坊,丘神勣便以職務之便安插人手入內,希望於此釀生穢事、從而一步步將雍王一家拉出大內。

他擔任左金吾衛大將軍,與司禮寺也並非完全的井水不犯河水,職權方面還是有一部分重合。司禮寺下屬鼓吹署,司職鹵簿、儀仗等軍樂,其中相當一部分在籍軍士,便歸左金吾衛掌管。

有這一層關系,他插手太樂署事,安排一名判司入直內教坊事,也並不困難。

但丘神勣卻沒想到,第一天將人安插進去,真正的計劃還未展開,居然就被薛懷義這個多管閑事的賊僧將人一腳給踹了出來。

發生這樣的意外,丘神勣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別一想到薛懷義那特殊的身份,他心內更是五味雜陳。

雖然都為神皇心腹,但他與薛懷義還真的談不上有什麽交情,畢竟彼此求幸路數不同,而且對於薛懷義那樣的出身,丘神勣心底裏是有幾分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