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4章 神皇鑒詩

本枝院的直堂裏,人來人往,事務繁多,舊事未已,新事又來。

上官婉兒往麗春殿送了一次文牘,待返回直堂的時候,便發現自己的席案附近聚集了幾名女官,而她此前寫詩的素箋正被幾人傳看。

“才人回來了!”

眼見上官婉兒行進來,一名女官拍掌笑道。看那神態語氣,這稱謂乃是雙關,既在招呼上官婉兒,也是贊揚她的才情:“偷覽新作,才人勿罪啊!”

上官婉兒聞言後只是笑笑,真正重要的文書筆跡她自然會妥善收起,不會隨意擺在案上。但聽女官誤會這是她的詩作,本待要開口解釋,卻又聽對方說道:“跟後作相比,我還是更喜歡才人前作。”

“哦?這是為什麽?”

上官婉兒聞言後卻是一奇,一邊走回自己的席案一邊發問道。那一張紙箋上,前面寫著的是永安王原詩,後面則寫著上官婉兒修改過的詩文。

“上官才人詩情高雅,宮中俱知,有所出必佳作。我又怎麽敢賣弄品評,只是覺得較之後作,前作更妙趣生動一些,仿是身在此中,雨洗氣新,蝶舞清涼,似乎暑夏燥熱都被帶走幾分……”

能在本枝院直堂任事,自然不是尋常婦人,文理精通是基本,相應的文學素養也是有的。那女官口稱不敢賣弄,但開口講來也將自己的感受說的清楚。其人方一開口,另外幾人也都發聲附和。

“前作意趣生動,那麽後作就乏於可賞?”

上官婉兒隨手接回紙箋,不動聲色的問道,一時間倒是忘了解釋詩作所屬。她低頭又看了一遍自己的改詩“雨前不見花間葉,雨後全無葉底花。蛺蝶繁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對於這一首改詩,上官婉兒其實也是有些不滿意,只覺得仍欠雅致繪飾,失於淺白。如她祖父上官儀有“青山籠雪花”舊句,初讀只覺得文辭失調,但若仔細品味,初春殘雪片片散落山林,被氣魄渾厚且生機盎然的青山所籠罩禁錮,這才是真正的寫景巧思。

不過直堂人來人往,上官婉兒也耐不下心作更加精致的雕琢,但就她自己看來,這一首改詩無論形制還是韻意都要小勝永安王前作,且沒有破壞太多前詩的趣致,也算尚可。如今卻被幾名女官眾口一辭的認為前作優於後作,心中多多少少生出幾分爭勝的念頭。

“後作工整便誦,意氣自然更足,但都鎖在了字面,反倒不易讓人有感遐思。大概是暑意蒸人,追愛春雨,前作與其說導人入境,不如說是勾人心補閑情,但卻拙思難就,才讓人有詩外意趣盎然之感。若我能有上官才人如此詩情,大概也要忍不住提筆再修,精益求精。”

說這番話的是禦正厙狄氏,對於上官婉兒的才情贊賞溢於言表。畢竟文理精通與詩才盎然是兩回事,論斷是非誰都能講上幾句,取韻成詩則難度更高。上官婉兒的詩才在一眾女官當中也是翹楚存在,可謂是家傳淵源,續而不絕。

聽到禦正精益求精的評價,上官婉兒勉強接受。

她倒不是非要與永安王爭個勝負,畢竟本身年齡閱歷、學養詩才都已經養成,也沒有必要去跟永安王比較,只是剛才一邊倒的評價讓她有種雅音難鳴的孤立感,覺得自己用心雕琢被人忽視而有些無法接受。

不過眼下倒是不好再說這首詩乃永安王所作,免得被人誤會是貶低旁人捧高自己。左右只是一樁小事,上官婉兒隨手收起紙箋,其他女官也都各自歸席勞事,不再繼續議論爭辯。

但上官婉兒卻沒想到,關於這兩首詩仍有余音,而且余音還不小。

幾日後,又有一批新的女官入宮任事,為了讓她們盡快融入新的身份,神皇在百忙之中撥冗而來,於本枝院廊殿賜宴一眾女官。

宴席午後,適逢驟雨,雨後天地如洗,園景清新,神皇偶發興致,殿上賦詩一首,並命在場女官應詔試和,也存了考校新進女官才情如何的意思。

只是在輪到遠本枝院女官時,禦正厙狄氏卻說道:“妾才情乏乏,強應不得,恐傷陛下雅興,請以上官才人舊作代和。”

這一理由也只是尋常,上官婉兒本有才名,可是女官中真有捷才能速成一詩者畢竟少數。神皇雅趣偶發,殿內乏人應和也是不美,因此常請上官婉兒代應,這也是她人緣極好的原因之一。

神皇在宮內並無外廷的威容,對女官們也多是和氣,華髻盛妝,身穿紫金大袖衫裙,舉手間臂彎處綴珠飾彩的織羽披帛熠熠生輝、如一道銀河繞身流淌,豐腴美艷,不遜色於在場任何一人。

她微笑著指了指殿下的厙狄氏,示意婢女韋團兒將自己案上葡萄酒為厙狄氏斟滿一杯,言雖埋怨,但卻透出一股熟不拘禮的親近感:“夫人逃詩成習,該當自飲一杯,且再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