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國畫學了四年,從寫意到山水,這是她比較擅長的,但是現在的紙面光滑,暈染不開,明顯不適合畫那些畫,她只能畫幅白描。

林秀先擠了些黑色顏料在調色盤裏,加上水調成墨汁的濃稠樣子,再用水粉的勾線筆蘸了一點墨,隨便在紙上勾勒起來。

她擅長的白描只有兩幅,一副孔雀圖和一副仕女圖,這是她打發時間用的,老師也說很死板,幸好這時候能拿得出手給人看,至少她畫的時候年輕老師就看呆了。

“你、你是美術生嗎?”對方結結巴巴地地問。

林秀頓了頓,然後說,“我是跟家裏人學的,我爸爸以前在私塾念過書,寫毛筆字很厲害。”

對方看她眼神充滿了敬畏,“這還是家學淵源。”

結果等林秀在對方那裏登記完成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一個下崗過下半輩子的人,但是重來一次的時候,覺得重新找工作並不是自己以為的那麽艱難。

但是在打開協議書時,林秀的情緒就抽回來了。

這位姓吳的年輕教師看起來青澀,但卻很有混過社會的油滑,協議書上寫著明天第一堂課要試訓,因為她沒有教師資格證,所以出事之後責任由她自負,周六周末上課,上一次課兩塊錢。

林秀在糧食廠工作的時候一個月工資七十塊,現在這麽算下來居然也挺多的,她毫不猶豫把協議簽下來,然後要求對方提供上課的紙、筆、顏料等等:總不能上課還要她自己自備教具吧?

這麽一弄完居然也快十一點,林秀不準備直接回家,就坐在學校的花壇外面接女兒,補習班的咨詢老師居然還記得林秀,問她,“你找到工作沒有?”

林秀微微一笑,“找到了,他們覺得我繪畫功底不錯,就說讓我周六周末去上班。”

對方有些遲疑地看她。

林秀來不及思索她的表情是什麽意思,就聽見有人在身後喊她,她轉過身一看,也和對方打了聲招呼,“好巧,你也接孩子?”

這人正是曹珠媽媽,不過她今天比昨天開家長會的時候狼狽多了,穿了身有汙漬的長袖褲子,頭發梳成高馬尾,背著個斜挎包。

林秀把她拉到樹蔭下面,又遞了張紙巾示意她擦汗,“要不要喝水,我帶了水瓶。”

曹珠媽媽隨手拿紙巾擦著自己,氣喘籲籲說,“今天周末生意好,要不是孩子他爸提醒,我都差點忘了接孩子的事情。”

看見林秀好奇看她,她不好意思解釋,“我們家裏是農村的,現在在城裏做點賣水果的生意,就是小攤小販,還是你們讀書人厲害。”

難怪她每次都是給蘋果。

林秀微微笑著,“有什麽厲害不厲害的,我現在也下崗在家。”

曹珠媽媽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補救,“沒事,你們學歷高找工作也快,我看見小學那邊也在招長期家教呢。”

林秀搖搖頭,“沒事,沒有什麽。”

她是真的覺得沒有什麽,上輩子她總覺得羞恥、難過,只要有人提到下崗她就羞於啟齒,更怨恨過時運不濟,但大概因為年齡漸長,以前二十多歲覺得難堪的事情現在居然也不難過,只為當時自己的年輕幼稚感到好笑。

林秀興致勃勃和曹珠媽媽,名叫李秀芳的女人說起找工作的事情,李秀芳見她真的不在意,於是也放下心和她說這些事兒。

李秀芳摸了一個橘子給林秀說,“我們這好聽些就是個體戶,但是別人一般叫我們生意人,畢竟我也沒其他手藝,想不出另外的活兒做。”

林秀好奇說,“要我擺個小攤怎麽樣?”

李秀芳打量了一會兒林秀,搖搖頭,“你不行。”

她沒說假話,林秀面容清秀,皮膚白皙,說話也斯斯文文小小聲聲的,看起來就是那種文雅的女孩子,要讓她擺攤她肯定覺得抹不開面子丟人。

林秀被她說笑了,覺得對方一點兒都沒說錯。

以前她就是認為做生意又累又丟人,她雖然是農村出生,卻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也是最聰明的一個。家裏人看她能讀書,就一直花錢供她。林秀沒有辜負長輩的期待,果真在第一次高考時考上省會城市一所大專院校。

她是家裏嬌寵長大的,也是村裏少有的讀書人,她覺得做生意羞恥,打工狼狽,進修幸苦,最後混了個一輩子事業無成,丈夫出軌的慘淡下場。

林秀沒介意李秀芳的話,而是興致勃勃和她討論起做生意的事情來。一說這個李秀芳就像被打開話匣子,現在改革開放才十多年,又遇到國家政策導致的下崗潮,好多人開始下海經商,大家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誰也不比誰輕松。

李秀芳最後總結說,“如果不是要讓女兒來城裏讀書,我們肯定還在鄉下種田,咱踏踏實實的老農民靠著土地總不會餓肚子。但做父母的想給孩子掙一份前程,苦點累點也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