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瓊芳瘴(二)(第2/4頁)

廣韻宮太大,老人家腿腳走不了了。這些年記性也越來越不好,提起宮裏的貴妃,老太太腦子裏總是模模糊糊的,女兒在她心裏仍是小囡未嫁的模樣,比待放的金梅還嬌嫩。

貴妃把花插在了玉瓶裏,跟兄嫂說了幾句話。侯爺沒有久留,例行公事地賀了壽,把老母親的叮囑帶到了,就將夫人崔氏留下,自己去面聖了。

男人一走,貴妃便命人撤了紗簾,給崔夫人換上莊王新送來的果子露,將侍女們都打發了。

崔夫人道:“殿下來過了?”

“一早來的,”貴妃說道,“去南山了。”

崔夫人便說:“殿下有孝心。”

貴妃笑了笑,沒言語。

細看五官輪廓,貴妃和侯爺好似一個模子刻的,可動起來,兄妹倆卻一點也不像了。

雖說金平的閨秀貴婦們沒有言行粗鄙的,但也少見端莊到這種地步的。她幾乎沒有多余的小動作,連眨眼、眼珠移動都有規矩,像個上了發條的假人。

崔夫人好像被她四平八穩的笑容燙了眼,倏地低下頭,從地上撿了個話茬,勉強笑道:“平兒昨日給老太太寫信,還在問娘娘丹藥用了可好呢。”

“甚好,這孩子有心。”貴妃道,“玄隱山三十六峰,各有勢力,唯獨司命大長老一脈超脫其中。平入支將軍門下,既可得長生,又可不避為其他瑣事煩心,豈不是先祖有靈。”

“娘娘……”

貴妃輕輕豎起一根手指,打斷崔夫人。

靜謐的宮室裏,陶壺裏水聲翻滾,自鳴鐘發出清越的“哢噠”聲。

“是好事啊。”貴妃用好像飄著雲煙的聲音說道,“母親康健,孩子們也都好,還有什麽好不知足的。錦錦,你勸勸我哥,叫他別想不開。他這人,脾氣又硬人又悶,一把年紀了還不懂事,虧你擔待,幸好平不像他……當年要是聽他的,咱們這會兒大概屍骨都化沒了,哪裏還有這等福氣?不說這個,今年城外施粥,還是你娘家幫著操辦嗎?”

“……是。”

“哎,”貴妃假人似的臉上終於浮起了一點不一樣的笑容,“多謝你,那很好。”

因為生日趕上臘八,奚貴妃每年都會到城外施粥。

朝聖路的白玉欄杆底下,天沒亮就起了一溜熬臘八粥的大鍋。操持此事的崔記財大氣粗,下鍋的都是真材實料,也舍得放糖,雇了幾十個壯勞力拿大勺不停地翻攪,卯正起就有人來排隊。這天賣雜合面的商販們出攤都懶洋洋的——沒生意做。

阿響混在人堆裏,跟著別人一起說:“貴妃娘娘吉祥如意。”

“吉祥如意,”盛粥的見她瘦弱,在她碗裏放了滿滿一大勺,“小心燙。”

阿響道了謝,雙手捧著走到一邊,濃郁的米香和豆香熨帖了她的五臟,手上的凍瘡暖洋洋地發起癢來。

她就著冰渣似的凍雨喝了幾口,卻不知怎的恍惚起來,端著那粥發起呆來。

去年此時此地,就是這碗粥把她和爺爺留在金平的。

他們剛來時人生地不熟,見廠區人滿為患,老弱病殘不一定有好活計,正在踟躕,恰好趕上了貴妃施粥。阿響這輩子沒吃過這麽好的甜粥,舌頭上燙出倆泡。爺爺看她那饞樣,就說:“咱爺兒倆以後就在這過吧。金平貴人滿街,手指頭縫裏撒一點,夠咱們吃飽喝足了!”

可不麽,貴人隨便撒一點就管飽。可……貴人腳下一不留神,也會把他們踩死啊。

突然,阿響激靈一下,驚夢似的回過神來,不知道自己方才怎麽睜著眼做起夢來。

這時,有人猛地將她往後一拉,粥都灑了出來。

只聽“嗚”一聲,一輛鍍月金汽車幾乎貼著她飛馳而過。

這種鐵怪物是剛時興起來的,菱陽河東修了新路——河西還不讓跑——只是都比不上運河旁運貨的大道平整寬闊,近來老有敗家子駕著這玩意出城撒歡,跑起來也沒根韁繩,出了好幾起事故。

阿響驚魂甫定地站穩,見那鍍月金汽車後面還拴著只不知是狗還是馬的動物,應該是南蜀來的奇獸。它脖子上一圈金鎖閃著刺眼的光,被車拖得吐了白沫,撞翻了果子攤。車窗打開,一只手伸出來,在攤主的哀叫裏攘沙子似的往外撒了一把錢,噴著煙塵跑遠了。

阿響怕糟蹋糧食,忙先把灑了一手的甜粥囫圇舔了,才回頭對拽了她一把的人道謝。

來人雖骨架異常高大,但白得有點晃眼,連眼珠顏色都比別人淺幾分,再加上脖子上一圈厚繃帶……簡直像個女扮男裝的大姑娘。

“小心點吧,”那人懶洋洋地說道,一開口就不姑娘了,他聲音粗糲低沉,嘴裏還有股酒糟味,“滿街都是灌飽了‘雪釀’的瘋子。”

據說未經開采的靈石上會附著著細小的石晶,遠看像覆著一層雪,又叫“石雪”,能做成一種特殊的“雪釀”。飲下便可使人成一日仙,醉而忘憂……常常也忘了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