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瓊芳瘴(一)

“砰”一下,奚悅把水盆摔了。

半偶愣愣地盯著奚平看了半晌,張了張嘴,掉頭就要往外跑。

“等會兒,回來!”奚平腦子裏剛閃過這麽一個念頭,就見奚悅的腳步生生刹住,被馴龍鎖牽了回來。

奚平愣了一下:多久了,馴龍鎖裏的血還沒失效?

他暈頭轉向的,想撐著床坐起來,手才一使勁,就倒抽了一口涼氣。

胳膊抽筋了!

奚平好像一下回到了十三四歲長個子的時候,有那麽幾個月,他個頭躥得太快,皮肉跟不上骨頭,天天半夜抽筋抽醒——只是那時候抽的只有腿,這會兒全身都抽。

與此同時,疼痛像是也削尖了他的感官,奚平的耳目前所未有的敏銳起來。

他一閉眼,能聽見千丈外的山林中,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

等等……積雪?

奚平一邊呲牙咧嘴地抻筋,一邊扭頭看向窗外。

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北風卷著鵝毛大雪,抱著團往下砸。金平長大的人這輩子見過的雪一只手能數過來,奚平看得目瞪口呆,心說:我是誰?我在哪?我還活著嗎?我怎麽活的?

這時,他耳朵捕捉到了一片特別的“雪花”,飛得極快,而且方向跟其他雪花不一樣——奚平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能聽出雪花的方向——轉瞬到了屋前。

他眉心微癢,心裏靈光一閃:有人來了。

果然,下一刻,門“吱呀”一聲開了。

支修提著照庭走進來,鬥篷上綴滿了細碎的冰渣。他將兜帽往下一拉,毫不意外地笑道:“醒了啊?”

“可算不用我喂靈氣了,快別哭了,先去給他弄點吃的,”支修拍了拍半偶的頭,回手將寒氣關在外面,又囑咐奚平道,“要出去玩自己多穿點衣服,飛瓊峰別的倒沒什麽,就是冷。”

奚平夢遊似的點頭,點了一半,腦袋卡住了。

什麽峰?您說這是哪?!

“飛瓊峰啊,一年有大半年都在下雪。”可能是到了自己的地盤,支修比在外面自在得多,解了鬥篷,他往鋪著雪白毛毯的小榻上一坐,沒型沒款地翹起二郎腿,掏出一袋松子,“吃嗎?”

奚平:“……”

支修難得見他一臉找不著北,覺得挺好玩。打從他第一次在安樂鄉見到奚平這小子,就覺得這貨滿肚子主意,而且發揮不太穩定——有時候是好主意,有時候是餿主意,是好是餿,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來,得等他最後關頭自己揭,比賭場揭骰盅還刺激——於是就有心逗他。

“我說,”支將軍沖奚平打了個指響,猝不及防地說道,“你以後就入內門,給我當徒弟吧?”

奚平好不容易把筋抻開,腦子還沒醒,脫口道:“我不。”

支修:“……”

饒是支將軍一代傳奇,也險些沒維持住表情。

大雪包裹的小屋突然安靜,一時非常尷尬。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奚平總算趁這時候倒回了自己的記憶,忙問,“先不說這個——師叔,那個誰,不、不在了吧?”

支修放下二郎腿,莊重地坐正了些:“劫鐘下都死不透,天早就翻過來了,你放心吧。”

奚平聽了他確準,整個人一下松懈下來,脊梁骨當場短了三寸。

他往被子上一撲,想起自己在潛修寺的步步驚心,只覺郁結難抒,遂拖起了羅青石式的長調,嚎道:“啊!可算走了!我這造了什麽孽!”

支修強壓住往上翹的嘴角。

奚平一朝重獲自由身,恨不能出去跑一圈撒歡,散了半天德行,他才想起自己剛才拒了個什麽。

“師叔啊,您是不是聽信誰的‘讒言’了?跟您說實話吧,我在潛修寺就沒幹什麽正事,靈感全靠作弊,背書全靠魔頭,本想吃胖十斤,結果膳堂一天就管兩頓飯,魔頭還天天折騰我……唉,您收我幹什麽呀?我都跟我爹娘說好了,開不了靈竅就進少爺營……呃。”

他一邊說話一邊掀被下床,腳剛一踩地,一個沒控制住,把雪白的木頭地板踩裂了。

奚平一腳踩住了那道裂縫,假裝無事發生,沖支將軍露出一個乖巧的笑。

支修一拂袖,一道清風卷過來。

奚平迅速把腳縮回床邊,坐在了屁股底下。只見方才被他踩裂的地方結出一串冰花,冰花轉瞬升華,地板上的裂痕也不見了。

“你忘了,”支修點了點他道,“你靈竅已經開了。”

奚平愣住了。

披散的頭發隨著他動作滑開,奚平突然發現,他能分辨出每一根頭發絲的走勢,甚至能預先判斷到它們會落到哪。全身上下,他能鎖定身上任何一個部位……包括五臟。

他低下頭,顛過來倒過去地觀察自己的手,發現手上細碎的繭子全消失了。手指輕輕動了動,“錚”一下,聲如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