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龍咬尾(十三)

一見端睿大長公主,奚平心先涼了一半——大長公主跟他想象得不一樣。

他原本想,這位前輩在潛修寺才一年,也不知都哪來的工夫做那麽多小手工,就這樣還給她混進了內門,肯定是個偷懶高手、糊弄狀元。木雕和布偶每只神態都不同,逼人的靈秀氣兒能從舊物裏浸出來,奚平看了,都想隔著幾百年給她作個揖以示敬佩。

可是眼前這位,她別說“靈秀”,簡直連“氣”都沒有。

說得漂亮點,她仿佛一尊冰雕玉塑的女神像——司管天規戒律,法不容情的那種。

要直白說……她就像根長了腿的降魔杵。

頭天半夜三更,奚平抽風似的禁了半偶的言,也難說單純是做給太歲看的。他心裏確實也有隱隱的擔心:現在這種情況,那邪祟能不能順利跟他分開?

如果不能,仙門得知此事,是除魔……還是留人。

奚平“看”著太歲披著自己的皮,跟常鈞他們一起進了院,誠惶誠恐地預備行禮。別人看不看得出破綻奚平不知道,反正他自己覺得那端莊樣子別扭極了,心說:牛皮吹得山響,你這能不露陷?

怎麽辦,怎麽辦……

這時,大長公主再次朝他看過來,奚平頭皮一陣發麻,只覺她看人跟看死物的眼神是一樣的。

電光石火間,他心裏躥起難以名狀的恐懼,無來由的直覺直逼眉心:一旦她發現自己身上寄生了邪神,當時就能一掌把他打成碎渣。

“前輩,”奚平立刻下了決斷,飛快地對太歲說道,“端睿大長公主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樣,我肯定會多看兩眼的。你低著頭幹什麽,行不行啊?!”

太歲立刻意識到:是了,這小子常識全沒有,狗膽能包天,壓根沒聽說過什麽“端睿”“降睿”的,就沒見他“眼觀鼻鼻觀口”過!

下一刻,支修的目光掃過來,太歲立刻惟妙惟肖地學著奚平的神態,“自以為隱蔽”地躲在常鈞身後,“好奇”地打量起大長公主。

支修對他笑了一下,簡單介紹了端睿大長公主身份——周氏不知多少輩的老祖宗,反正十根手指頭數不清,聽著比廣韻宮的蟠龍柱經歷的風霜還多。碧潭峰難得開山門收新弟子,正好大長公主出關,就親自過來看看弟子資質。

奚平忙對太歲說道:“我就說內門肯定收到消息了——前輩,你管對付她,把嘴還我。”

太歲垂下眼睫,目光微閃。

“快點吧,前輩,”奚平催急了,有點出言不遜,“你說金平話大舌頭啊!自己不知道,支將軍能聽不出來嗎?你自己想作死,別連累我跟你‘一屍兩命’好不好!”

太歲冷哼一聲,隨即竟真的將唇舌“還給”了奚平。

奚平猝不及防地張嘴嗆了冷風,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支修笑道:“你咳嗽什麽,緊張?”

奚平剛拿回喉舌,話卻跟早藏好了似的,接得毫無縫隙:“我緊張什麽,我又不想入內門,我是替別人緊張。師叔,潛修寺裏都不讓我們跟師姐妹說話,內門只有更嚴吧?”

就算年紀輩分差出一條大運河去,這些不老不死的修士們也大多是青壯年面孔,倘若任由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沒事也得生事。像玄隱山這種清規戒律一丈長的地方,肯定有師徒不得有男女之別的潛規則。

“反正端睿師叔就是來走個過場,又不收男弟子。”奚平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有些同窗吧,本以為自己板上釘釘入內門,結果因為投錯胎……哎呀,冤,太冤了!”

“就你懂,”支修點了點他,“你先過來。”

奚平“哎”了一聲,走到近前,給端睿大長公主行了個晚輩禮,滿口的騰雲蛟亂爬:“端睿師叔好,弟子昨天在煙海樓看見師叔真跡,驚為天人。那蘇長老摳得很,弟子討了半天,他就給了我一只,您能給說個情嗎?我還想要那套雞翅貓。”

端睿大長公主只在他打招呼的時候頷首回了禮,沒接話茬。

再沉默寡言的人,聽完別人說話,多少也會有些反應,就算是個面癱,起碼眼睛會眨。奚平卻感覺自己一堆廢話都撞在了墻上,怎麽去的,又怎麽彈了回來,一個字也沒入對方的耳。

一時間,百尺長舌,他居然有點舞不動了。

端睿道:“手。”

奚平心裏叫太歲:“前輩?”

太歲:“不礙事,給她。”

奚平眼珠一轉,挽袖子遞上自己的手:“師叔,要是資質不好您就別告訴我了,我很脆弱的……”

端睿大長公主沒碰他,只在奚平手心上看了一眼,一縷無形的涼意立刻順著奚平掌心勞宮穴紮了進去,眨眼遊過他全身一圈,又從手心鉆了出去。

奚平慢了半拍才打了個寒噤。

端睿的神色依舊是紋絲不動,奚平心微微懸起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在她面前失了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