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煎熬(第2/3頁)

方先野心中一緊,卻聽林鈞在旁道:“這麽說來,段胥家世代文臣,他去踏白軍前也沒有去過北邊,卻武藝高強精通兵法,屢立奇功,若說只是天賦確實有些勉強。依臣在北邊所見,段帥對胡契人是十分了解的。”

“此事並無實證,更何況段將軍將丹支打得連連敗退,若以此發難恐怕站不住腳。”方先野不動聲色。

皇上點點頭,冷然道:“眼下有愛卿這道聖旨便已足夠。無論段胥是不是胡契人,朕都絕不能再放他回北岸。兩日後的早朝,方愛卿可要好好準備。”

段胥的身份如何也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權之下已經容不得他。所謂忠君愛國,君臨天下者必要求臣子先忠君,才談愛國。

方先野沉默一瞬,拜倒在地:“臣,領旨。”

這天夜裏方先野做了噩夢。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看見了十二三歲的自己在一片微弱的燈火光芒伏案寫著文章,他寫得很開懷,待到最後落款之時筆卻頓住了。

然後他寫下了“段舜息”這三個字。

那個少年擡起頭來看著他,面色冷峻,淡淡道:“你還要這樣繼續做他的影子麽?七年不夠,你還要繼續做幾年?”

少年站起身來,向他走過來。

方先野後退一步,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覺得分外畏懼,這明明是他自己少年時的臉龐。

“那密旨又不是你逼著先皇寫的,更不是你交給當今聖上的,是段胥鋒芒太露咎由自取。更何況丟了密旨的時候,你本也想和段胥商量,但是他昏迷不醒無法回應你,他運氣太差了,你有什麽辦法?”

“他是榜眼你才是狀元,憑什麽他就能建功立業名垂史冊,而你卻要錯失機會寂寂無名呢?你能給大梁的,難道會比他少嗎?”

方先野輕聲說道——你不要說了。

那少年望著他半晌,道:“你敢說這些想法,你沒有想過嗎?”

“承認罷,方先野,你心底裏就是這麽想的,根本不是林鈞的話動搖了你。如果你真的護段胥,為什麽趙公公死的時候,你不把密旨給毀了呢?為什麽你不告訴他這件事呢?你從一開始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那少年已經走到方先野面前,他退無可退,便聽那少年蠱惑道:“你也有你自己的夢想,段胥算什麽,丟棄他,背叛他,他死又如何?”

方先野從夢中突然驚醒,他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只覺得一身冷汗涔涔,仿佛有千斤大石壓於心口,無法消解。

他從床上坐起來,披上衣服下地,推開窗戶想要透透氣。窗外有清冽的梅花香,混雜著寒冷的風,方先野望著月光下的庭院,默然無言。

突然空中升起一朵煙花,繼而此起彼伏簇簇綻放起來,方先野怔然地擡起頭,眼裏映著那夜空中的璀璨煙花,已經這樣晚了,或許是哪家的孩子偷著放的罷。

他驀然想起許多年前放榜之日,南都夜裏放了盛大的煙火慶祝。他作為狀元郎跟在裴國公身後,在玉藻樓的宴席上觥籌交錯,與各位貴人結識,說些互相奉承言不由衷的話。

其實他不喜歡這中場合,後來借口醉了找了間房間休息,正在房間裏閑看煙火時,突然從窗口出現了一個人影。

來人正是同榜的榜眼段舜息,段胥一個翻身從窗戶裏跳進來,背後便是絢爛煙花,晃著手裏的酒說道:“岱州的神仙醉,狀元郎要不要賞個臉,和我喝一壺啊?”

那時候的段胥比現在還要年輕,意氣風發,勇往直前,段胥一直都不曾改變過。

方先野想,雖然他很不願意承認,可是他知道他一直對段胥抱有嫉妒之心。這嫉妒之心甚至是在他還沒有見過段胥,只是以這個人的名字在這世上生活時就開始萌發的,後來被段胥所救後,這中嫉妒摻雜了感激和憧憬,變得更加復雜起來。

這個人出生於高門貴族,有無數家人,不用努力就可以站在權力中心,率性而為無所畏懼,像一片陰雲一樣籠罩著他。

那時他和段胥倚窗喝酒,心裏暗暗想他終於撥雲見日,贏了段胥一次。

可是又想著,或許段胥是那一天裏,唯一真心替他高興的人。

他過早地失去雙親,或許就有點骨子裏帶出來的孤僻,與誰都不太熱絡。想想看這麽多年裏,他真正的朋友,親人,知己,不過就那麽一個人。他喜歡的姑娘,也是那個人的妹妹。

仿佛他上輩子欠了姓段的一家,這輩子糾纏上了,甩也甩不掉。

如果真的甩掉,方先野還剩了什麽?

如果連方先野都面目全非了,他的那些所謂理想,又何以依憑?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我來做那不祥之器,你來做那君子之器,如何?

——我為將軍執劍策馬打天下,你為宰執執象牙笏板治天下,我不介意飛鳥盡良弓藏,到時候我退隱你好好治理天下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