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丟失

段成章被段胥這番話說得怔住。他們一個站在屋檐下,一個跪在雪地裏,隔著茫茫紛飛的雪花,仿佛隔著深不可見、底無法跨越的鴻溝。

他們其實長得很像,倔強不肯服輸的性子也很像,鴻溝兩端的人憑著血緣這道繩索,莫名地緊緊聯系在一起。

段成章心底生出憤怒和悲愴,只能道:“你給我跪在這裏,沒有我的允許不許起來!”

雪落在段胥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睛,輕輕地一笑。

陽光一點點暗下去,風越來越蕭瑟,雪花在天地之間飄飛,落在段胥的發間、肩膀、袖子上,他身上漸漸覆蓋了一層薄雪,臉色越發蒼白下去,目光遠遠地落在遠方。

段成章坐在屋裏,鐵青著臉看著段胥,似乎是等著他主動說什麽——道歉請罪或者是求饒。

但是段胥沒有,他甚至沒有看段成章,他的目光落在庭院內一株梅花樹上。那株梅花樹梅花開得早,幾抹紅色綻放在枝頭,花裏含著雪,冷冽動人。

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

“賀思慕……”

他喃喃道,眼睛漸漸低下去,身體向一邊歪倒。

在庭內眾人的驚呼聲中,他落在一個人的肩上。這個人的身體是冷的,替他拂去身上的落雪,然後伸手抱住了他。

他便閉著眼睛,低聲在她肩頭說:“思慕,我好累啊。”

賀思慕摟著他的肩膀站起來,段成章反應過來,且驚且懼道:“你是何人?”

賀思慕擡眼望向段成章,她思索了一下,淡淡道:“在下鬼王。”

她臉色蒼白,脖頸上是筋絡也是紫青色的,大白天憑空出現在庭院裏,確實不像是活人。

聽到賀思慕這番說辭,段成章更加驚詫,他道:“你放開胥兒!他是我兒子!”

“是你兒子?”賀思慕笑起來,她突然把手放在了段胥的脖子上,道:“不然我現在就掐死他,他成了鬼,便不再是你兒子了。”

段成章擔心她真的下手,上前幾步急道:“你休要傷他!”

賀思慕的手便從段胥的脖子上放了下來,然後她挑起段胥的下巴,側過臉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滿庭嘩然,剛剛趕過來的段靜元一個頓步,捂住嘴驚得心跳都要停了。

這是一個深吻,段胥閉著眼睛十分順從地張開嘴接受了賀思慕,與她唇舌交纏,甚至緩緩擡起手握住了她的胳膊。他們在庭中交換了這樣一個纏綿的吻,分開的時候段胥的喘息甚至有些急促,他仍然閉著眼睛靠在賀思慕肩上。

賀思慕轉過臉來,望著說不出來話的段成章,淡淡道:“看明白了嗎?我不會傷他。段胥現在身體很差,你要他跪在雪地裏,我看是你要傷他。若真的關心他就不要自尊心作祟,裝腔作勢。”

段成章被她噎得差點氣倒,還不等說些什麽,她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和段胥消失在了院子之中,留段府眾人驚詫無言。

賀思慕也沒有把他帶得很遠,直接把他放在了皓月居的房間裏,給他換好衣服蓋上厚被子。

“風夷找的大夫一會兒就來了。”賀思慕俯下身去抱住他,輕聲說道。

段胥身體和精神損耗太多,神志已經有些模糊,他費力地擡起胳膊放在賀思慕的後背上。

“我小的時候,曾經掉進我們家後院的一個地洞裏……”他聲音很輕,仿佛囈語般說道:“那個地洞,真黑啊,墻壁又滑,洞口又高,我嚇壞了就哭著喊人。”

賀思慕拍著他的肩膀,安靜地聽著。

“然後我就看見了我父親,他站在洞口外面低頭看我,他說他不會拉我的,也不會讓任何人下來救我。我要學著自己爬上去,如果我爬不上去,就餓死在洞裏吧……”

“我哭著求了他很久,但是他走了,沒有理我。後來我爬了很多次,摔倒在地上無數次,最後真的自己爬出了那個洞。我就想,原來我不需要求人,我自己可以把自己救出來……沒有別人會來救我,父親也不會……”

賀思慕想,怪不得他從未怨過他父親不救被綁架至丹支的他,他們的隔閡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等我十四歲回來的時候啊……幾乎沒有人記得這件事了。”段胥蹭了蹭賀思慕的臉頰,低低地說:“有一次我跟管家說起來,他想起來了。他告訴我其實那天,父親一直在不遠處守著這個洞口,太陽底下站了幾個時辰,直到看見我從洞裏爬出來才離開……”

賀思慕拍段胥肩膀的手就停住了,段胥長長地嘆息一聲,他抱著賀思慕,說道:“或許他是愛我的,他應該是愛我的罷。”

比起幾乎從未給過他關注的母親,至少烈日下那幾個時辰中,他的父親付出過真心。

“但是太遲了,所有的時機,都太遲了。”

父子之間,血脈相連,恩重如山,卻心有罅隙,所求各異。